卷終 鳳凰劫_第四章(二)
一束陽光投在他幹淨的眸子裏,仿佛那是世間最纖塵不染的甘泉。
此時的他,凍在冰川中,他早已忘記了呼吸的感覺。沉睡,仿佛有一萬年之久,卻又像隻是一瞬之光,他一次又一次重新經曆自己的一生。
他整個人輕得如一片鴻毛,懸在了半空中,可以看見每一絲微塵。那個在竹酒泉裏不諳世事安睡的嬰兒,打翻師伯房間裏的青瓷瓶的頑劣孩童,被迫在琅嬛閣每日書聲琅琅的少年。還有,氣勢恢宏地燭庸城,花團錦簇的錦繡山莊,茶香彌漫的紅袍山莊,漫天飄雪的墨宮。還有,從心底裏感到熟悉的青木林……
一次又一次,一個人影變得格外明晰。她從天際魚躍而下,在竹酒泉中抱起還是嬰兒的自己。在他被妖女死死扣住的時候,她躲在他身後的小樹林裏朝脅迫他的那人撥弄弦音。在他迷迷糊糊躺在牢籠裏的時候,她在門外設法施救。他在青城山走火入魔與孫亦皓死戰,她為了趕過來救他,受五雷轟頂的酷刑……
那一襲海棠紅,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記憶中。
“流觴……”是他腦海裏響起的回聲,微微睜眼,兩行清淚溪水般淙淙流出。
透過海水的陽光,變得七彩絢麗,竟然可以驅趕走他身體裏的嚴寒。張若水眨了眨眼,周圍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就在他一尺之內,他能清楚地看到秋明洌緩緩睜開的湛藍眼睛,明澈得可以同海水混為一體。
“明洌,我們還活著。”張若水沒有開口,想說的話變成回音蕩漾在腦子裏。
“對,一切都結束了。”對麵的秋明洌同樣沒有張嘴,然而他的聲音已經竄到了張若水的腦子中。
張若水低頭,龍淵劍還插在他的胸膛裏,退去光華,化作了一把普通的佩劍。而眼前的秋明洌,平心靜氣,雙眼中戾氣不再。
張若水直視著他的眼眸,讓他能夠準確讀到他腦海中反應的句子:“明洌,我們一起回家吧。”
秋明洌眨了眨藍睛,道:“你還能回去,我已經回不了家了。”張若水想朝他伸手,卻發現雙手緊緊貼在劍柄上,紋絲不動。“她還在等你回去,回去吧,若水。”他說著,被龍淵劍穿透的心髒綻放著微茫。
張若水被一股清流包圍,意外地一抬手,他發現自己可以動彈手腳,但是,原本一直下沉以身軀卻在往上浮起。張若水被籠罩在一個水泡中,脫離包裹兩人的冰塊,越升越高。他伸手想拉秋明洌一起出來,可是根本夠不到他。
龍淵劍還插在他的身體裏,煥發著瑩藍光彩的冰屑一點一點從他身上剝離,銀絲重新煥發烏木的光彩。然而,他卻墜落這萬丈深淵。“明洌,你散盡妖力,隻為換我出來?”張若水開口喊道,聲音淹沒在無盡的深海中。
紅衣少女安靜地坐在梧桐樹下,周遭的空氣格外沉寂。青木林中響起噠噠的奔跑聲,張若水全身濕透,長發緊貼兩鬢,鼻尖還在滴水,他隻有一門心思朝她所在的方向跑去。
終於,撥開婆娑的樹影,他踏進了那棵巨木的樹蔭下。然而……
“你來晚了。”慕罹轉身,他不禁頷首,往常冰冷的眸子帶著難以掩飾的憐憫。張若水直接無視了
他,撥開他手臂,張若水踱步走到碧蔭下,死死地盯著她清風雅靜的睡臉。
“流觴,我回來了……”張若水蹲在她的身前,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卻一言不發。“流觴,你不是,在等我的答案嗎?”隨著竄出的字音,喉嚨霎時變得僵硬疼痛。“為什麽我還沒有回答,你卻死了?!”張若水搖晃著她的身體,金步搖順勢被甩飛出去。
一旁,東南兩位長老並肩而立,金衣女忍不住掩麵哭泣,金衣人難受地別過臉去。
“啊——”張若水忍不住呼號,將她軟塌塌的身體擁進懷中,她無力地靠在他的懷中,臉色慘白得像一張宣紙。
三世追尋,曼珠沙華開謝三次,他們兩個人,終究還是錯過了。
張若水將頭埋在她肩上,低低抽泣,雖然聲小,卻撕心裂肺。此時此刻,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的心碎。慕罹看得屏氣凝眉,方跨出一步想拉他一把。然而,他卻不得不止步不前。
星星點點的光斑像螢火蟲一般匯聚,在鳳流觴的裙角,在張若水的鬢間。正當慕罹疑惑不解要再跨出一步時,火柱噴天而起,金光燦燦的熾焰將兩人團團包圍。金衣人伸出手臂將慕罹撥開,道:“別過去,那是涅槃之火!”
整個眼界變得燈火通明,海棠紅的衣裙鍍上太陽般耀眼的金色,烏亮的秀發閃動著綢緞一般的光澤。鳳流觴金袍加身,容光煥發地站在火焰裏。而她朝思暮想的那人,衣袂飄飄,傲立風中。他唇角的笑意宛如綠葉間投下的陽光,他的眼波仿佛寒鏡潭澄澈的春水。
他是蘇蒙,司馬斐,更是張若水。
他笑意溫暖地凝望著自己,伸出手搭在了她重新紅潤的臉頰上,她也伸出手,去觸碰她追尋了四百年的容顏。然而,就在碰到他的臉頰那刻,他忽然分散開來,化作了一縷塵埃。
“不!”鳳流觴驚呼著,他卻灰飛煙滅,隨風飛走!
火焰退散,一直年輕的金凰撲飛著翅膀升天,單獨的金凰。她翱翔在廣闊的蒼旻中,悲聲連連,山河草木難以不為之動容。
“張若水呢?”慕罹問,輕咬銀牙,他好像察覺到他已經消失了。金衣人顰蹙著眉,回答道:“他死了,受涅槃天火焚身,永墮地獄,萬劫不複。”
這一年的冬日,神州各地飄雪紛飛,然而,卻並不是十分寒冷。
青城山。六脈首座隻剩下兩人。姬雲親自為夏洵的盲眼換上幹淨的布帶,失明之後的夏掌門二十年來重新振作。他撥開了師妹攙扶的手,自己一步一頓地站到了掌門的位置上。
“參加夏掌門!”眾弟子道。
夏洵朗聲道:“青城弟子,此次青城大劫,皆因前代掌門心生邪念而起。心不靜,則徒生煩惱,更會招致禍端。我有意整頓我派門風,從即日起,效仿古風,從我開始,全派弟子必須每日三省,不得有誤!”
“遵命!”
鐵雪峰,墨宮也換了新主人。武曲掌門麵容鄭重地登上練武場的高台,麵對擂台上整齊三列的少男少女,振臂一揮,宣布道:“墨宮九狗一獒大會,開始。”
“師父,師兄,你們知道嗎?”武曲在心中默念,“墨宮會在
我手中好好走下去的。”
紅袍山莊,秋明峰往小瓷杯中斟滿一杯暖身的熱茶,耐心地勸披頭散發的秋遠航喝下。掀開門簾,少夫人牽著兒子進來,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
通往東瀛的渡船上,桌案上溫了一壺熱酒。慕罹端著一杯梅子酒,走到白雪紛飛的甲板上,麵向東方,往海中灑了一杯。本想加一句“願你安息”,然而想到那句“永墮地獄”,真不知他該如何安息。
“怎麽這樣就出來了?你不嫌冷啊?”熟悉的女音如碧水淺吟。
慕罹回眸,眼中的笑意可以融化千年的積雪。綠衣女子拖著一件狼皮披風,笑盈盈地將它一把扔到慕罹懷裏。“自己穿,我的手還不能動。”
慕罹拉著她尚可活動的左手,就這狼皮大衣,將她裹到自己懷中。“你怎麽不繼續睡了?”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她轉過頭,一聲嬌嗔:“之前就多睡了那麽幾天,你都這麽著急了,我怎麽還敢睡?”
“哈哈——”慕罹難得地朗聲笑著,將傾璿越環越緊。
“別欺負我啊,我隻能動左手。”
飛雪中,大船將兩人帶往平靜的海中島國。
忘川畔,這是個隻有黃昏的地方,黃澄澄的川水靜謐流淌,火焰一般的曼珠沙華接壤到天際。
穿過盛放的彼岸花,金裙飛揚的女子獨自走到江邊。她凝望著擺渡人滿載一船亡靈通往極樂,卻再也見不到他的容顏。
江上清風拂來,帶來多少前世的恩怨繾綣,或許有那麽一縷,也曾屬於他,和她。她靜靜地守在河畔,守著永遠等不到希望。
“打算一直在這裏嗎?”不知何時,東長老出現在了她的身後,經過一番調理,他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沒有,”鳳流觴沒有回頭,隻是低聲喃喃,“我隻是最後來看一眼。”
金衣人沉默了良久,有些心驚膽戰地問了一句:“流觴,你要選擇活下去嗎?”
鳳流觴回頭,眼神堅決地盯著他的眼睛,斬釘截鐵,道:“當然要。”
“我是他生命的延續,我的永生是他用生命換回來的。他即使不在世上了,我們的回憶還沒有死。”她頷首,輕輕握了握拳。那個在酒坊意氣風華談天說地的白衣少年,忽然閃現在她的腦海中。
鳳流觴閉目一笑,兩行晶瑩順著顴骨流下。
“走吧。”鳳流觴轉身,“忘川,不是我們該徘徊的地方。我要好好活下去,珍惜每一天。”金衣人淺笑著嗯了一聲,跟著女兒的腳步離開。
江麵上,擺渡人撐著冥船駛向彼岸。手腳還有些生疏,因為他是新來的。他轉身,凝望著她永訣的背影,她走向光明,他卻不得不鎖在永恒的黃昏。
二十年前,劫後餘生的青城山。她站在竹酒泉中,臉頰的胭脂紅緊貼嬰兒細嫩的粉腮。朱唇一啟,笑的同時,兩行清淚也跟著滑落嘴角。她在他小小的耳朵邊呢喃細語。
此時此刻,他望著她淹沒在彼岸花中的身影,也開口說了一聲:
“你真是我的劫。”
岸上的曼珠沙華綻放如火,開開謝謝不止,花開無葉,葉放無花。花花葉葉不相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