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青青子衿_第六章
這一夜,鳳流觴睡得格外沉。等到她睜開眼睛時,自己早已不在床上。她躺在一堆青葉上,山林裏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刺在她的眼睛上。
“啊!”鳳流觴先是驚呼著坐起,意識一恢複就感受到了周遭寒氣逼人。“司馬?司馬!”鳳流觴喊著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名字,可惜,那人並不應她。
鳳流觴呆在一個山洞裏,很淺的山洞,除了鋪滿地麵的青翠樹葉,洞裏隻有她一個人。當然是站起來走出這個洞穴,鳳流觴攀著濕滑的石壁起身,剛朝前邁了一步,便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彈開。
這時,洞外響起了一聲狂放的大笑,白發藍衣的雪女徑直朝洞口走來,然而,她卻沒有走進。
“是你抓的我?”鳳流觴又驚又氣地注視著她與自己不相上下的美貌。“不錯,小鳥,這裏就是你鳥籠。”雪女說道,嘴角揚起魅惑的弧度,“你們搶我的冰璽,害我修為大減。現在你們得了七星龍淵劍,我不跟你們爭。不過,我總要報複一下嘛。”
“你關了我,司馬呢?”鳳流觴問道,她企圖砸**前的透明的法術牆,剛扔出一枚小火焰便被冰牆吸收了。“你殺了司馬?”鳳流觴立馬蛾眉倒豎。
“哈哈哈哈,死?死太便宜他了,無非是讓他重入輪回,我還懶得找。”雪女悠悠吐出幾口冰霧,“他奪走了我的珍愛之物,我自然會奪走他的。讓他嚐嚐,什麽是失去的滋味。”
說罷,雪女一揮衣袖,化作一片冰雪消失。
鳳流觴猛敲著擋在自己身邊的冰牆,用盡各種辦法轟擊,但是跟石沉大海一般經驚不起半點波瀾。直到她全身力氣用盡,疲了累了,抱著腿蜷縮在青葉之中。
不知什麽時候,他找來了。他提著那把蓮光暗吐的七星龍淵劍,胡茬早被鳳流觴幫忙刮得幹淨,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或許不出幾年便會成為名震天下的劍客。此時,他卻作為一個失去心愛之人的焦心人。
“流觴!流觴!”他在林子裏奔走徘徊,“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我在這裏啊!”鳳流觴敲擊著冰壁,可惜,她可以看見外麵,外麵卻是肉眼凡胎,聽不見她的黃鶯婉歌的聲音,也看不見她修眉嬋娟的容顏。
“流觴,回答我,你在哪裏?!”司馬斐無力地喊道,直到聲帶因為反複折磨變得充血,嗓子啞得說不出話。“我在這裏……”鳳流觴回答,聲音輕微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兩行清淚順著秀美的粉腮滑落。
“雪妖,我一定會找到你關押流觴的地方。我一定要消滅你們這些妖魔。”司馬斐嘴裏嗆著血,一步一挪地說道。
不知鎖在這道冰牆裏目睹了多少日月,見證了幾度春夏秋冬。
躺在病榻上的老人,腐朽成了一具枯木,榻邊跪了四個年輕人,掩著袖子嚶嚶哭泣。“你們不必哭,我活了九十多歲,是喜喪。”老人說道,接著,他喚一個弟子啟開一隻木匣。
木匣裏整齊陳列著:一把劍、一方木、一塊玉。老人竭盡全力說道:“我傾盡畢生之力捉妖封印於劍陵,世人道我俠義心腸,不過都是我的私欲,是私欲而已。但是,事已既定,裏麵的妖物對人類的憤恨非比尋常。交給你們了,你們記著,信物不可易主,劍陵不能崩。不能崩……”
老人揚起頭咳嗽了幾聲,大弟子連忙扶住他,道:“師父,你少說幾句吧。”
老人的頭重新枕在了青瓷枕上,長歎一聲,顫抖著聲音念著年輕時與她一起低吟的詩句:“青
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另一邊,被囚禁的鳳流觴念著,坐在已然枯黃成灰的葉子上,淚已流盡,目光變得渙散。便在這時,堅固冰牆奇跡地被人一掌擊破。
炫目的金色如同太陽般耀眼,鳳流觴抬眼望去,水眸怔怔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終於等到了人來救他,不是他,而是,自己的父親。
“哼,跟我回青木林。”金衣人說道,麵色陰雲密布。“我……我想……”鳳流觴將手交疊放在胸前,“我想先去見他。”
“他死了。”金衣人斬釘截鐵說道,語氣冷漠肅殺宛如高山瀉下的奔流。
“我不信。”鳳流觴凝眸,灼灼地瞪著金衣人。“你在這裏被關了七十年。對你來說不過轉瞬,對凡人來說,卻是一段很長的日子。他是老死的,你就算過去找他,也隻會看到一具老頭的屍體。”
“我不信、我不信!”鳳流觴抱著頭衝出洞口,久違的陽光鋪滿全身,和煦溫暖,那熱度卻讓她覺得渾身發燙。鳳流觴揮袖騰身,赤羽飛舞,一聲鳳鳴劃破長空,她衝入浮雲之中。
湖邊小築,鳳流觴一路小趨走進內堂。當年掛滿蛛網的廢棄小屋,還隻能作為兩人的暫棲之所,而如今被收拾得古樸素雅,窗台前還擺著清怡的佩蘭。不難看出,它有歲月的痕跡。
幾個人哭哭啼啼的聲音傳入鳳流觴耳畔,她環顧四周,早就看不見司馬斐雄姿英發劍指蒼山的模樣。倒是床上靜靜躺著的垂暮老人,與他的容顏有幾分相似。
鳳流觴隨便拽了一個人,問道:“司馬斐呢?他在哪裏?”那弟子收斂了哭腔,回答:“你是來找師父的?他剛過世了。”“你說什麽?!”她鳳目圓睜,仿佛射出了兩道火舌。
鳳流觴一步一頓地走到麵前,看著他不再光澤的皮膚,不再黑亮的長發,雙肩連同五指,寒冷得發顫。
其中一個弟子審視了一番鳳流觴的容貌,從櫃子裏取出一卷發黃的丹青,他將眼前的美人和丹青中的人像仔細對比了一番。
“你……你就是,師父一直要找的人?”弟子難以置信地望著鳳流觴仍然容光煥發的容顏。“不,你不是她,”他搖著頭,立馬否定,“你是她的後人,一定是的,所以你們才如此相像。”
“什麽?”鳳流觴不解地問。
而那弟子不回答,卻對著斷氣的老人哭泣了起來:“師父,你走南闖北找了一輩子的人,她終究還是負了你。你看,她都有後人了,你呢,除了我們四個弟子,你孑身一人了一輩子!師父,你恨不恨啊?!”
“你說什麽,什麽找了一輩子,什麽孑身一人……”鳳流觴雖然這麽問,可是心裏早已清醒明了,她含著滿眶淚水,連牙齒也開始忍不住戰栗。
“我想為他守靈。”鳳流觴對那個弟子說。“你確實應該,替你的先人向他贖罪。”那弟子說道,他們都陸續撤走了。
沉重的靈柩前,孤零零跪了鳳流觴一人。
“你見到了,你滿意了。”不知何時,金衣人出現在她身後,壓低聲音問道。“你本可以救我,卻偏偏在他死了之後才放我出來。你是故意,要我與他錯過?”鳳流觴發出淒厲的詰問。
“哼,因為他被關了七十多年,看來你還沒清醒。”金衣人道。
“父親,”鳳流觴壓住心髒的位置,抬頭看他,滿麵淚痕,“我這裏,好痛。”這是鳳流觴從未體會過的痛楚,仿佛是萬千刀割,無法清創,無法用
藥物緩釋。
金衣人卻冰著臉,道:“回去就不痛了。”
“不,不是回去就能解決的。我以前出來找他,隻是想忤逆你的意願,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你就算把我帶回仙界,我的心依舊留在凡間。”鳳流觴回眸凝視著他的靈柩,一滴淚與一抹笑同時綻放在嘴角:“這就是,你們說過的,情。”
情,仙凰一生唯愛一人,至真之情,可點燃涅槃之火,雙雙飛升,永生不死。她終於找到了她的情,卻再也不可能找到飛升的涅槃之火。
“不,這不是情。仙凰是不會對凡人動情的。”金衣人幾乎是咆哮著說出這句話,然而,他的女兒根本充耳不聞。
“你必須跟我走!”金衣人大袖一揮便將鳳流觴裹住,金光大綻之後,兩人憑空消失在房間裏。
回到如今,紅袍山莊,月色朦朧。一片紅葉隨風飄落,正好落在鳳流觴的綠雲擾擾般的發髻上。她剛想抬袖取下,卻被一隻手先她一步拿了下來。
鳳流觴回頭,目光恰好撞在他的臉上,那張她曾在忘川畔凝望的容顏。鳳流觴微啟朱唇,終是說不出一句話,隻得低下螓首望向一邊。
“鳳姑娘,”還是他先開口,紅楓揉搓在手中,清香的葉汁流溢一手,“我……是來跟你道歉並道謝的。”
“啊?”鳳流觴竟有些不適應他溫潤的語氣,鳳眸一抬,愣愣地望向他。
或許是因為這些天經曆太多,張若水沒怎麽打理自己,腮部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青茬,眼瞼也有些發黑。他堅定如冰卻沒有惡意的眼神,像極了她初遇的司馬斐。但是她心裏明白,他不是他。
“鳳姑娘,對不起,還有,謝謝。”張若水說道,眼波澹澹,足見他誠意十足。鳳流觴輕搖金步搖,朝他跨近了一步,直挺挺地瞪著他的眼睛,道:“不要,我寧願你凶我。”
“什麽?”張若水有些錯愕,鳳流觴卻趁機抓住了他的手。“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也不要說謝謝,每次你跟我客氣,我心裏都很難受。”
“鳳姑娘?你……”張若水一頭霧水,雙頰仍是先思維一步紅了起來。“也不要叫我鳳姑娘。我的名字,還是你起的。”鳳流觴說道,撲出的氣息隱隱有淡淡清香。
“你說什麽?”張若水蹙起劍眉,微涼的手背挨在她貼著花鈿的額頭上,“難道……發燒了?沒有啊……”
“若水……”鳳流觴沒有撥開他的手,“你相信前世嗎?”終於,她鼓起勇氣,問出了上一次再與他相見時問出的話。
“什麽?前世?”張若水放下手,俯首注視著她秋水盈盈的美目,眼中滿是不解。“不信嗎?”鳳流觴秋波流轉,淒苦地一笑。突然跟一個人說你是他上輩子的舊識,卻是有些令人難以接受。
張若水別過頭,陷入一片沉思。鳳流觴絞了絞耳發,放開張若水的手,轉身要走。不料張若水卻猛然一抬手,修長硬朗的五指拽住了她。“我信。”鳳流觴回眸,映入眼簾的便是張若水宛若秋星的眸子,睜得清明堅定。
鳳流觴一揚朱唇,笑眼宛如盛放的牡丹。“流觴,”張若水第一次直喚她的名字,“我想聽我們以前的故事,但是,我現在身戴重孝。我想等事情過了,你慢慢跟我說,好嗎?”
“好,好!”鳳流觴像個因為吃了顆糖就歡欣鼓舞的小女孩兒一般,眼角閃爍著淚花,猛烈地點頭。說著,她一把抱住了他。張若水下意識挪了挪腳,最終還是沒有拒絕她,輕輕將她環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