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青青子衿_第一章
若幹年前,忘川畔。
黃澄澄的河水靜謐流淌,火焰般的曼珠沙華一路蔓延,與天邊接壤。擺渡人撐著長篙靠近彼岸,船上載有送往六道輪回的人們。
拂過鮮紅如血的彼岸花,那一抹海棠色差點要和周遭的紅花融為一體。她靜守在忘川畔,凝望他來生的容顏。
苦寒的蠻荒,六月也可飛雪。狂躁的大風吹鼓著張若水襤褸的衣袖,身旁的巨石滾動如奔馬。吹麵而來的風已然夾雜著冰屑,片片飄雪從天而降,他每走一步,都會有“嘎嘣嘎嘣”的響聲。
在無垠的雪地上,他不過是隻隨時可以被踩死的螞蟻。
他年不過二十,卻無奈地留下滿臉胡茬。兜兜轉轉找不到出路,臉上早已被冰屑舔上無數血痕。
“哪裏才是出口?!”張若水跪在風雪中,一聲厲喝,將手中的三尺長劍插進了雪地裏。而就在長劍紮進雪地的下一刻,殷紅的鮮血從劍刃插進的深窩中滲了出來。
他即刻便發現了雪地的異樣,連忙撥出長劍,退後一步,怔怔地盯著那個冒血的小洞。
“嗬嗬啊啊啊哈……”風中響著一個女人詭異的笑聲。接著,地動山搖,無數白絲驟然從雪地裏冒出,將少年團團圍住。
離他不遠處的雪地中,一個人破土而出,一襲冰藍衣衫出現了,包裹著冷豔的容顏,而那些白絲,正是這個女人長長的白發。三千白發還在不斷生長,像野火燒不盡的春草。她的兩眼閃爍著凶惡的藍光,手臂有道傷口,還汩汩地流著黑紅的血液,一滴滴打在純白的雪地上。
“這回是雪妖麽……”張若水的表情出奇地平靜,這不是他該有的表情。他手中的劍不錯,剪不斷理還亂的白發被他根根削斷。他拿出披荊斬棘得勁頭,對每一根白發都狠狠劈下,終於挪開了步子,他舉著劍,向雪妖的身體急速衝去。
“自不量力。”雪妖蔑笑著,又是幾縷白絲破土而出,直接拴住了張若水騰空的雙腿,一把將他提了起來,張若水倒吊著,懸在半空。
“這麽粗的皮肉,太次了!一定不好吃。”雪妖嘲弄著被她抓獲的無力的凡人,不停地狂笑起來。
“呃!”張若水的手還握著長劍,他沒有放棄攻擊,死命地擺動著雙腿。他對準雪妖狂笑的臉,一把將手中的長劍擲了過去,孤注一擲。長劍精準地紮進了雪妖的腹部,她全身一顫,白發即刻鬆開。
張若水倒栽蔥一樣栽在雪地中,吃了滿嘴的雪塊。他還來不及吐出那些刺激的冰屑,幾下站了起來,從腰上抽出一把匕首,兩眼緊盯敵人,麵色凝重得宛若暴雨中的青山。
“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贏我?”雪妖揚起頭,魅惑地挑唇。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她的白發立刻生出數十倍,如白蛇狂舞,絲絲柔韌,宛若洶湧的白色滔天巨浪,向他撲過來。張若水運力在腕,牙關一咬,拚盡全力用匕首朝著飛來的白發用力斬下。
新生的白發不斷湧來,纏住他可憐的匕首,接著,將他愈纏愈緊,直接捆成了一顆蠶蛹。
妖豔的雪女獰笑著,緩緩朝她的獵物移動過來。
世事無絕對。弦音錚錚,一道紅霞飛速射來,直接割斷了牽製“蠶蛹”的白發。“什麽人!”雪妖隨即環顧四周,雙眼藍光四射。
“錚!”裹挾著火焰的紅光風馳電掣地飛來,如同飛來的刀片,立刻讓她遍體鱗傷。迷霧中幾聲飄渺的琴音,幻化為無數火舌奔馳而來,直衝衝射向雪妖,激起冰屑漫天。
包裹著張若水的白發散開了,他揮袖撥開眼前的刺痛的冰渣,便見眼前多出了一個女子。一色海棠紅衣,為冰凍蠻荒增添了一點暖意。
“這回又是
什麽妖?”張若水在心底問道。但是她好像不是妖,她旋身淩空,裙擺飛舞,像一朵盛放在霜雪中的紅梅。她懷裏抱著素雅的檀木箜篌,比張若水在宮殿裏見過的奢靡的金玉箜篌樸實了百倍。
琴音翻騰,高山激流奔湧而下。小火球如流星颯遝一般隕落,砸在雪地上,爆裂在雪妖的身上。雪妖身上開始冒出青煙。她嘶吼著,不甘示弱,似乎是從身體裏,祭出一枚由冰雪砌成的透明玉璽。
“群妖出動,聽我號令!”雪妖對著那枚冰璽下著命令。土地震動著,頑石不斷從山坡上滾下,周圍隱隱約約能聽見野獸的呼嚎聲。
“糟了,她要召喚群妖。”張若水指著她的冰璽。海棠色女子水袖一揮,箜篌弦動,麗音化作火焰長劍,對準雪妖手中的冰璽刺去。雪妖輕輕一吐氣,吹出一陣白霜,輕巧地將火焰劍瓦解了。
張若水趴在地上摸索著他剛才投出的長劍。海棠色女子不死心,於是,兩人纏打,冰火不相容。張若水忍著砭骨的寒風,手指幾乎凍僵,他從雪地裏翻出了他的三尺劍。他恰巧在雪女背後。
“啊——”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敢,跳出了他平生最高的高度,三尺劍刺穿了雪妖的心髒,連帶穿透她,與飛來的火焰劍撞在一起,戳破了她手中的冰璽。
女人尖利的叫聲劃破長空,風雪在朔風中淩亂、消退。塵埃落定之後,雪妖化作一攤雪水,白發無隱無蹤。冰消雪融,灰色天空逐漸雲開霧散,一縷陽光灑下,最後的冰屑,也在陽光的燒灼下化為青煙。
沙地上,留下三樣物件:一塊玉,一段木,一柄劍。
此刻,張若水才有暇細看那個救他的女子:紅衣嫵媚溫暖,春山為眉,翠湖為眼。尤為突出的是她唇間的一抹淡笑,恍如一縷春陽灑下,融化了蠻荒極寒的堅冰。
他雖然衣著破爛,舉手投足卻有一派風度,渾厚著男音,朗聲道:“姑娘,多謝相救。”“不必言謝。”她挑唇,盡收人間春色。“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鳳流觴。你呢?”
“司馬斐。”原來,他不是張若水,他是司馬斐。
“姑娘,你為什麽要救我?”司馬斐問道。鳳流觴水眸一彎,笑得嫵媚如春紅,反問道:“你可相信前世?”
“哦?前世鴛盟?”司馬斐雖然驚詫,卻很欣然地接受,“那我可要好好聽聽姑娘的故事了。”
如今,荒野地。
拖著長長的冰雪軌跡,四下生靈退散,白發藍睛的男子獨自穿行在黯淡無光的天日下,咀嚼一個人的漂泊。踽踽獨行,渾噩不知幾日,他似乎不知疲累,一刻也沒停下來。什麽時候停下來呢?直到忘記一切吧。
枯葉颯颯落下,無情地擊打在他的鬢間肩頭,淒風苦雨,再無那日紫薇花陣的爛漫。秋明洌突如其來地苦笑一聲,沒有她,自己竟然淒楚到了這地步。
人說,思念至深,你就會遇見你想要見的人。沒錯,這幾日,秋明洌朝思暮想的那人,奇跡般地出現在他麵前。她搖著掛在五指間的苗家小銀鈴,踏著玎玲作響的瓔珞聲,穿過令人傷感的枯葉雨,朝他一路奔來。她似乎是穿越千山萬水,掙脫忘川輪回,拚命地來到他的身邊。正如她鎖骨之間那枚癡情痣代表的意義。
“景瀾……”秋明洌看傻了眼,任憑她勾住自己的脖子,將甜蜜的笑意灌進自己澄澈的眼睛中。是她的靈魂?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地貼在他的懷裏,勾住他的手臂,難掩一絲溫熱。不一會兒,秋明洌就從她的眼睛中發現了端倪,那樣妖媚不純的笑眼,絕對不屬於她!
“就憑你也敢迷惑我!”秋明洌一掌便將“景瀾”轟下,她眉眼一怔,人相之後的青
麵獠牙開始顯現。
原來,這不過是山魅的一個惡意玩笑。山魅中了冷颼颼的一掌,原形顯現,手腳並用地想要逃跑。不料,秋明洌揮袖便掀起冰雪,直接將山魅化作一尊晶瑩的冰雕。
欣喜了不過一瞬,他依舊要麵對嚴酷的現實。秋明洌悲憤地一咬牙,一拳擊碎了山魅冰塑。緊接著,他的雙手凝結冰霧,發瘋似的朝著周圍參天大樹的樹幹一陣猛砸。朔雪吹起,滿天的落葉頃刻間霜凍成硬邦邦的冰塊,昏暗的小樹林驀然化作冰山雪原,在昏暗的日光中更顯憂悒。
冰屑落下,一排人影在林間逐漸清晰。呢喃佛音高唱,一襲錦襴袈裟,是白雪皚皚中的一抹亮色。
秋明洌是妖,妖的本性是排斥道佛的。梵音入耳,秋明洌隻覺頭昏腦漲,全身的力量在不斷流瀉消逝。
必須殺掉他們,秋明洌心想,雙袖一揮,幾乎是貼在雪地上滑到了那群和尚的中間。他的眼中藍芒大綻,大量藍色遊絲纏繞著他的手臂,掌心中也生出兩團不斷飛旋的冰雪。
“啊!雪妖反擊了。師父小心!”以為僧人喊道。念蒼大師並不心慌,振振有詞念到:“心無罡礙,無有恐怖。”說著,當書寫一道萬字佛印。
霎時業火襲來,秋明洌周遭遍地盛開火焰蓮花,熾熱滾燙的氣流將他糾纏包裹。秋明洌自然又是難受又是憤怒,朝著那老和尚的身影出掌,便有萬千冰劍當空凝結,刺透火焰蓮瓣,氣勢洶洶地撲來。
小僧人們滿臉驚惶,下意識後退了幾步,老和尚麵不改色,揮動袖袍庇護弟子淩空而落的銳利冰刺,未曾碰到任何人的衣角,就被他融成了青煙。
老和尚再舉起雙臂,秋明洌頭上落下一頂大佛,泰山壓頂般重擊而來。秋明洌方想凝出一條冰龍將它砸得粉碎,不料周圍的小和尚們放出束縛行動的金光絲帶,水蛇一般扭動著將他纏緊。秋明洌動彈不得,大佛落地,將他嚴嚴實實壓在地上隻有肩膀以上是露了出來的。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秋公子,可願跟老衲回伽藍寺淨心。超脫凡俗,才能解你今日之苦。”念蒼大師雙手合十,目光誠懇地說道。
“解我的苦?嗬嗬……”秋明洌嘲諷地冷笑兩聲,“你能讓她起死回生嗎?”念蒼大師微微頷首,沉默了半晌,道:“抱歉,生老病死是天之定數,人死不能複生。”
“那你跟我廢話!”秋明洌一聲怒吼,臉上脖上的藍色妖印立即大放光彩。若有若無的雪氣從他的眼耳口鼻中冒出,秋明洌青筋暴起,用勁一頂,將整個巨佛掀了起來。
“大家小心,雪妖發狂了!”仍然是那個弟子,呼喊著警醒著大家,卻被秋明洌信手一揮,當即化作一地碎冰。念蒼大師回首,大驚失色,仍不住下顎顫抖,道:“你,以為你不過是雪妖遺孤,沒想到你這麽輕賤人命!”
說罷,念蒼大師雙手合十,唇舌上下翻飛,周身隱隱散發佛光。震懾妖物心魄的梵音再次入耳,秋明洌頓感天旋地轉,像是有千萬隻小蟲子爬上自己的皮膚啃噬。他抱著頭,緊閉著雙眼,麵目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就在秋明洌幾近喪失意識之時,樹林裏起了異動,本是入秋,卻飄下青翠欲滴的樹葉。與此同時,異常清香的花氣竄入鼻腔,眾和尚來不及細嗅,便感到全身都酥麻了。念蒼大師強行運功調理,兩片青葉卻揮之不去地擋在他眼前。
“還有妖物?!伽藍弟子,就地打坐,念大悲咒!”念蒼一聲令下,所有弟子去全部歪七扭八地坐下,同聲共念朗朗佛經。念蒼大師振臂一揮,妖異的青葉無所遁形,異香也消減了大半。
然而,抬眼望去,除了地上一道冰雪痕跡,秋明洌已沒了蹤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