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火

阿仆仰在稻草堆上,透過柴房頂上的漏洞,看著天空的繁星。那星子粼粼的明著,襯在墨蘭天宇上,好不熱鬧。阿仆想著,明兒該把那洞補上,天晴的時候還不錯,若是陰天下雨,柴房裏的柴就該被澆濕了。

但這並不是他睡不著的原因,他心裏焦慮,輾轉反側。山纓已經三日沒回來了。那日山纓出門,臉色嚴重,卻不準阿仆跟著。之後就再沒見她蹤影。阿仆擔心,山纓別是出了什麽事才好。

突然一陣驚雷,如戰車轔轔駛過戰場,如戰馬奔騰碾壓過軍隊。星子刹時沉落,消隱得幹幹淨淨,如得知攻城的百姓,驚慌失措的回了自己家中躲避。

阿仆一駭,忙奔出去看。就見著漩渦般的黑雲滾滾壓下去,宛如一條暴怒的黑龍,隻在山中最高峰頂,放著震雷閃電。陡然一道金光劈下,“哢嚓”一聲,裂缺霹靂,忽地火起,竟是騰起十餘丈高,若火蛇席卷吞噬山林。

阿仆遽驚,聽見院子裏細碎的“嘩嘩”聲,仔細看過去,竟是山纓腳下的鎖鏈在顫抖著。初時還細微,很快就激烈起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傷害,痛苦隨著那鎖鏈延伸著。

阿仆再待不住,拎了斧子順著鎖鏈便找了出去。此時山林已經半數燃燒起來,到處都是烈焰肆虐,黑煙暴起。阿仆穿過火焰的屏障,竟是直接尋到了烏雲催bi的最高峰。山纓的鎖鏈就從山頂垂下來,已經止息了顫動,靜悄悄的,似什麽也沒發生一般。阿仆卻更加擔心了。

這片山崖最是陡峭險峻,幾乎是垂直上下,直cha入雲。阿仆將斧子背在背後,扳著山石突起和岩間縫隙,攀援而上。好幾次,阿仆差點墜落山崖,卻都被他咬牙挺了下來。他簡直難以想象,山纓跛著足,束著鎖鏈,又是怎麽攀到頂峰的。

阿仆的腳下,烈焰騰蛇。低頭望出去,整座山都已經淹沒於火海了。眼見要到了山頂,阿仆心中稍安了點,卻忽然見到山纓的鎖鏈漸漸紅了起來,烙在山岩上都能騰起煙霧似的,要將山岩也燒炙了。阿仆再不敢怠慢,一聲爆吼,竟是借力縱身騰躍而起,一躍數丈,將將到了山頂。眼見就要跌下去,阿仆卻將斧子砍進了山岩,撐住了。又再借力,終於把自己拋上山崖。

山崖之上寸草不生,幾乎都被那閃電的烏雲給罩住了,裏麵全是震人心魄的轟響鳴震,似千軍萬馬在交戰不休。

阿仆卻隻見山纓伏在崖邊,早已昏迷過去。

“姑娘,姑娘!”阿仆將人抱起,喚了幾聲,卻得不到應答。

“嗯……”山纓突然痛哼了出來,眉頭緊皺,縮在阿仆的懷裏,身子顫抖不已。她的麵紗上全是斑斑血跡,殷紅著,卻是不省人事。

阿仆忙將山纓身上檢查了,見她胸口如遭過雷擊,胳膊上也有幾道焦黑,顯然受傷不輕。然而最麻煩的,卻是她腳下鎖鏈,那被火燒透的紅已經蔓延上來,到了她腳上,深深的烙到她皮肉裏去,教她痛苦不堪。

阿仆不及多想,舉起斧子便去斬山纓鎖鏈。仗著他力大,那鎖鏈受了熱也跟著軟了,竟當真被他斬斷了。鎖鏈被斬斷的瞬間雷霆爆裂,一道電光堪堪劈下。阿仆忙抱起山纓一滾,躲開那道驚雷。就在他們方才停留的地方,地麵裂開一道可怖的罅隙。奇異的是,那鎖鏈仿佛隨著雷震一起,消失無蹤了。阿仆心有餘悸,卻管不得那麽多,緊忙將山纓用自己的衣服牢牢縛在背上,又從山崖攀了下去。

這一次帶著人,又是下山,更是添了幾分凶險。阿仆卻渾然不覺,隻謹慎著,怕傷了山纓。最後十餘丈路他從山崖上滑跌了下來,手上被磨得鮮血淋漓,指甲翻起。但阿仆隻慶幸,山纓並沒被碰傷。

阿仆本想帶著山纓回去那茅屋,然而此時整座山中無處不是火,根本無路可走。阿仆不得已,隻能向著山外奪路而逃。

初時為了方便,阿仆還將山纓背在背上。後來火勢實在太猛太大,不時有樹木傾倒,山岩崩塌。阿仆怕躲避不及傷了山纓,便將人抱在懷裏,護在胸前。將要出山的時候,一棵燃成了火炬一般的樹砸了下來,正中阿仆脊背。阿仆緊緊護住山纓,強竄了出去,一口氣奔到了山口河邊,才一頭紮進去,熄了自己背上的火。

從河裏掙出來,阿仆筋疲力盡,抱著山纓上岸暫歇。他背上手臂火辣辣的疼,兩條胳膊都在顫抖,身上早被燒傷多處,手上更是血肉模糊。然而也不過是稍微喘了口氣而已,眼見著山中大火,連山口的河都不肯放過了……

山纓昏昏沉沉的,在黑暗中掙紮。沒有光可以透入進去,隻令人窒息的難捱。炙熱烤燎著她,要將她整個人都燒著了一般。有清涼的水適時滴進來,潤濕了山纓,退了那火焰的熾熱。

迷迷糊糊中,山纓似乎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與人說話。

“多謝大娘。”

隨即,山纓的腳上一陣沁涼,緊跟著便是火辣辣的痛,痛得她方才發覺,原來自己的腳還在。似乎,有什麽人用冰冷的濕布將她腳上包裹起來了,略微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

山纓的意識

又陷入了黑沉沉的模糊,隻在沉溺之前,似乎一個名字在她腦海裏劃過:阿仆……

胸口被悶痛迫著,仿佛被什麽壓了,將她的肚腹擠扁,胸腔內的空氣抽離得一幹二淨。山纓掙紮著要呼吸,卻漸漸感覺到被什麽環住了,止了她動作。那環住她教她倚靠的東西十分的溫暖,卻將之前的悶痛都給趕走了,令山纓安心。

有什麽被遞到了她的口邊,溫熱的苦液滲進了口中。山纓皺了眉苦了臉,卻不肯再接受。

“姑娘,醒了?”男人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欣喜。

山纓睜不開眼,卻知道那是阿仆:“這藥不對症。照我說的單子開藥……”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耗盡了她的力氣,又昏沉沉的迷糊了過去。

仿佛,在最後聽見外頭人在說“阿仆,這些藥可是貴的,你拿什麽……”

黑暗,便又降臨了……

腳踝似被人斬斷了般,痛得狠,動也艱難。那被火灼燒的感覺愈加強烈起來,痛得山纓恨不得掐斷自己的呼吸。

清涼的觸感撫在她腳踝上,輕輕的撫摸著,粗糲的指紋卻劃出了另外的疼。

山纓終於從沉痛的黑暗中掙紮了出來,睜開眼的瞬間,明亮入了心懷。山纓醒了,卻更清楚的感覺到有人在她的腳踝那裏摸著。

山纓掙起身,就看見阿仆雙手握著她腳踝,輕薄著。

“混賬!”山纓抄起手邊的碗砸了過去。

阿仆本來感覺到山纓動了,急回頭來看,卻正被那碗藥打在額角上,倒愣怔了。苦澀的褐色藥汁混著血流下來,漫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臉,掛在他爬了滿腮的胡子上。

“你竟敢輕薄我!”山纓憤怒著,又是一個巴掌扇了過去。果然凡人就是如此可鄙!

也不知道阿仆是沒來得及躲,還是沒想要躲,那巴掌清脆的打在他臉上,隻是被他胡子都掩住了,也不知道究竟打成了什麽樣。阿仆強笑了一下:“姑娘醒了就好。”把手中的東西放在了山纓的床頭。看見山纓明顯的躲了,阿仆又笑了,拾起了地上藥碗的碎片,“姑娘先歇著吧。”離開了房間。

山纓低頭,才發現阿仆放下的東西是一些藥膏,黑褐色的,那味道聞著,應是治療燒傷的。山纓一下子慌了,去看自己的腳上,燒傷的火泡起了老高,紅紅腫腫的。那藥膏被塗了一半,令那雪白的腳踝看起來髒兮兮的。

山纓心裏一緊,蹙了眉心,想起阿仆臉上混著血和藥的笑,愧疚起來,抿了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