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三千兩白銀

老夫人倦了,掩口幾個哈欠起身,湘綺雪狸左右扶她起身下去休息,眾人恭送。

行至後堂,老夫人目光恰落在湘綺身上,看她依舊是清麗動人,隻眼圈紅紅的似有無限心事,低個頭,垂個手,如一枝本是高貴的蘭花被遺棄在亂草叢中。

“丫頭,這是怎麽啦?眼睛怎麽紅,腫了?還為雪兒那丫頭隨口的幾句話掛心?”夫人依舊是和氣一團。

雪狸尾隨其後給老夫人送茶進來,趁機接道:“老太太果真是個體恤下人的慈悲菩薩心腸。我們小......是得知了撫養她的ru娘得了怪疾臥床不起,一時要籌措三千兩銀子才能保命,這才急成這步田地的。”

湘綺不曾想雪狸如此大膽,未經盤算的脫口而出,後悔也來不及,隻得敷衍道:“照理說,生老病死都是天數,隻是ru娘養我一場。”

老夫人更是長籲短歎道:“也是她福薄。好端端的養大個名門千金,本指望著這一生的衣食無憂了。誰承想主人家遭此大難。怪可憐的,去賬房從我賬上支取二兩銀子,好歹為她補養些吧。什麽病,要三千兩銀子,搶錢呢?莫不是被江湖的野郎中騙了去,誤信了他們。不日宮裏的薛太醫來替我看病,也替她看一看。”

聽老夫人這麽說,可見她是認真了去,雪狸可是急了,眸光一轉接了說:“還是老夫人是善人。隻是ru娘如今汙穢的病體,又不宜挪動的,就不勞動宮裏的太醫了。”

主仆二人都不由各捏一把冷汗,不想弄巧成拙了。

因湘綺壽筵的差事辦得好,老夫人心悅,特吩咐人打賞了各式糕點麵果,罕見的嶺南水果,幾件簇新的衫子。東西送至小丫鬟們居住的廂房,眾人齊湧圍上來看個新鮮。湘綺倒不吝嗇,一一將賞賜分發給姐妹們,眾人各個歡喜。

湘綺打發雪狸去見老關周旋小弟壽奴的事,自己提了香盒去大公子的清濯齋焚香。

“香姑娘,你如何跑後園來了?前麵都忙得四蹄翻飛了。”迎麵匆匆而來的田婆子問,打量她一身衣著,毫無丫鬟們今日一體的桃紅喜氣,更是生疑。湘綺認出是四姨奶奶身邊的奶娘田婆子,是個好管事兒的。

湘綺就堆起溫然的笑,那眼彎彎的就笑做一條縫,一抹紅暈上了麵頰,羞澀應著:“是太太打發湘綺去大公子的清濯齋焚些香丸,驅驅房裏陳氣。”

“姑娘可是

看到大公子的人了?侯爺正派人四處尋他呢。侯爺大壽喜慶的日子,達官貴人坐了滿堂,這迎來送往的活計可都是累了二公子在奔前忙後的張羅,單單不見大公子的人影呢。”田婆子滿口牢sao。

湘綺隻聽人說大公子卓梓是特意趕回府裏為老爺賀壽的,即便有不妥之處,怕也輪不到下人來評議。她無心為此糾纏,更怕雪狸此時出現被她撞了去,就望了四周含混應付一句:“怕是人多,應酬哪位熟識的大人去了吧?”

田婆子癟癟嘴喋喋不休的牢sao道:“左不是被皇上欽點了要入宮當皇子們的師傅得意呢,眼長去天上去了。不過多讀幾本書,就神氣過了咱們二公子了?二公子隨老侯爺征戰疆場,大破敵軍,三千人馬就奪下突厥人兩萬人守的城池,功勞大嗎?皇上都封咱們二公子為驃騎將軍了,十八歲的將軍呀,人送綽號‘小周郎’。誰家能有這麽個兒子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偏是老爺對兩位公子厚此薄彼的。”

湘綺心一動,對卓柯的欽慕又添了幾分,如何也想不出那溫潤如玉的人兒金甲兜鍪,**駿馬,揮戈馬上號令三軍如何的威風凜凜。三國時那大都督周公瑾怕也是如此吧?

田婆子說著狠狠折了幾隻花,撲簌簌一陣花瓣雨灑落入湘綺脖頸滿身。一邊抱怨今年的花不如往年的茂盛,又抱怨這桃花色澤也略遜了往年些,牢sao一陣子總算離去。

湘綺挽了提籃一路向大公子的清濯齋而去。

青石板小徑被細雨洗得油亮,暗綠一片是陳年的蒼苔,好個幽靜的院落。才抽頭的青草從石板縫間探出頭,離離落落參差不齊。一步步走來,仔細了腳下的濕滑。湘綺的裙擺沾了雨,有些沉垂。衣帶當風,碎步款擺,踏著風聲細密尋來。偶爾有翩飛雙燕歸來細雨中,撲楞楞地盤旋又飛回梁下,小院旋即又複歸沉寂。房屋、遊廊、欄杆都是木質本色,鏤空的軒窗精巧纖質,在這雕梁畫棟的卓老爺府中卻顯得有些異調。門鬥橫一塊黃花鬆板,鐫刻著古拙的三個篆字-清濯齋,蒼勁虯然很是別致清新。

門軒大敞的,想必是丫鬟婆子們才打掃幹淨,四下望去,也沒個人影。府裏上下的奴才丫鬟都去前堂伺候了,風中還依約傳來前院熱鬧的鼓樂聲,爆竹聲。聽說這位大公子怪癖素喜清靜,平日他在書房,丫鬟婆子們連門都不許靠近的。湘綺倒是滿心好奇,不知這清濯齋是個什麽靈聖

所在?更有她和雪狸的多少秘密被這大公子誤聽了去?想來心裏便是陣陣不安。

若他果真是個文人清流的xing子孤高冷傲的,她倒不妨去試他一試。

“是香花姑娘呀,大公子出門了,你焚香要格外小心炭火才是。”婆子在院裏囑咐再三,提個掃帚離開。湘綺攜了香盒料子進到書齋內,仰頭看中堂上一副《孤山煙雨圖》配了一聯:“大荒流日月,廣宇濯星辰”,刀削斧鑿的魏碑體,返璞脫俗更顯蒼涼。都說大公子卓梓是個古今難得的才子,文采風,流,少年英才,連皇上隻見他一麵就喜歡得要召他去宮中執教。看這幾筆字,頗有番風骨。想到自己自幼飽讀詩書,如今落魄為奴,已是同這翰墨無緣了,湘綺就滿懷感慨。

供案下一矮桌,上置鎏金雲獸博山爐,鏤空雲紋。她俯下,身,將帶來的香料一一取出:杜衡,甘鬆、蘇合、玫瑰瓣、冰片、龍涎、捺多、丁香、水沉香、檀香、麝香、白腦、白芷……嘩啦啦一聲倒滿金盤。舉目四望這房中的格局,藕色的紗幕低垂,淡黃,色的帳幔結頂,黃花梨的家具書架,心裏便有個大致,就單單分出些味苦而辛帶了清涼感的甘鬆,略配了些冰片、龍涎,一點點蘇合膏子調配起來。

調香焚香的手藝是娘親教她的,自幼她就隨在娘親身後擺弄那些香丸、香餅。娘焚的香,那香氣清遠持久,低回而悠長,能滲入簾幕衣襟,身上指尖都留有似有若無的一股淡香。如今,娘親去了。

娘親曾說,“焚香”最忌直焚火燎,心急是不行的。這炭火須是燃得慢,火勢低微而不滅。

就將小塊炭墼燒透,置於香爐中,用銀簽子撥了細香灰埋了,待燃得略熱,再將香灰上戳上幾個孔,灑上銀謝、金錢、雲母來“隔火”,調製配好的香料調勻放置在上,炭火微薰那一層“隔火”,上麵的香料氣息緩緩散發,一陣香風嫋嫋,低回悠長。

她從袖籠中探出手去試火氣緊慢,凝神靜看那香氣升騰,清潤冰涼的氣息直如脾肺,就這樣側頭凝神望著,恍惚間又嗅到那盈在娘親衣袖上的淡然香氣,看到娘親那溫和的笑臉,柔柔的指尖輕撫她的麵頰。

她將香爐墊了棉布挪去幾案上,卻聽一聲:“留心了!”,驚得湘綺手一抖,銀簽子落進香爐中,慌得去取,被爐蓋燙了手,手一鬆,嘡啷啷爐蓋落在地上,落荒狼狽,誰曾想這房中竟然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