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借古諷今

卓梓將一摞暗黃了顏色紙張的書籍放在案頭。卷角的、壞頁的,散落零亂,他卻如捧至寶般一一擺開。更有斷了編繩的卷卷竹簡,用細綾包裹著一一展開。湘綺是嗜書如命的,須臾間竟然愛不釋手,一一撫摸著滿眼新奇。情不自禁想問:“大公子是從哪裏得來這許多孤本?”才抬頭去看他,他竟然回身小心翼翼將古籍放去十錦閣上,如手捧嬰兒,又似不放心,手指在閣子上拭去,展開看沒有塵土,這才略放寬心放上去。因他背轉身,隻看到他束發白巾飄垂,頎長的脖頸筆直的腰身如青鬆掛雪,屹立在十錦閣前。

湘綺本對他的孤傲有些煩厭,她自幼堅信清水無香,是真名士不必自我標詡做作地拿出那卓爾不群的姿態,偏偏文人酸腐多好於此。如今看了這些古籍,怕非是真心愛書者,未必有此心去抽藏打理,心裏就不由想:這大公子還算腹中有些子點墨的,先時在長廊爭道一事對他的厭惡也便淡了幾分,但樵雲山塢中的懸疑令她心裏一動,一時不知如何試探他。

恰大公子回身,她慌得轉身低頭去擺弄那些古籍。手指停處,竟然是一套《太史公書》。湘綺眼前一亮,如久別的故友意外重逢,小心捧起一卷書展開翻了兩頁,將散落的零亂書頁一一擺開,整理順序,有條不紊。若不是熟讀此書的,怕很難如此熟練的整理書頁順序。折卷的角展平,再取了白蠟燭,將燭油滴在難平的卷角兒上,鋪陳得平整。

卓梓兀自的翻閱古籍,忽側頭望見書案前立著的她垂了頭,娟秀瑩潤的一張小臉小巧玲瓏,微頷了下頜,麵頰如冰似玉,瑩透得看清肌膚下脈絡,睫絨微翹,一對兒如露珠般的耳墜子就在頰邊輕晃,清麗勝過府裏丫鬟千百倍。素色小襦襖露出一段雪白頎長的脖頸,舉止端莊不似丫鬟。卓梓的目光就不免多在她身上駐留,含了幾分詫異猜測打量她。

一本書頁散落的書籍堆放好,她就尋針線來縫合。

“大公子看看,這樣可妥?”她偏了頭去問,目光恰同他遇到,他那深幽的目光中滿是疑惑好奇,慌得她眸光閃避,又定定心開口試探問:“奴婢的手有些僵,適才在後園子樵雲山塢前摘桃花,被冷雨凍到。”

她偷眼望他,他果然不為所動,便堅定了她的推測,不想再盤查此事,就不動聲色的取來香糊,調勻,裁剪得整齊的白紙條覆在暗藍色的封頁上,提起鋒毫寫下幾個遒勁、淡雅梅花篆體的字《太史公書》。

這梅花篆字古拙深奧失傳許久,如今被一小女子寫出倒令卓梓頗是吃驚,望向她那雙纖長白

皙的柔荑的目光中也不由帶來欣賞。隻靜靜地望著她,目光如駐留在她手背上,又恍然覺得不妥,才將目光遊弋開,忍不住問上一句:“姑娘會寫梅花篆字?”

她點點頭。

“可是讀過此書?”他又問,眉頭揚起透出驚喜。

“是,太史公的篇章,令人回味,其為人的傲骨,後世景仰。”她應著。

他坐在案旁,仰頭打量立在一旁的她,滿眼都是驚奇。端詳那才修補好的墨跡未幹的書,信手拾起翻了幾頁問,“適才說到《太史公書》,你最喜哪篇?”他追問,聲音平淡,仿佛暴風驟雨過後水麵又平靜無波,浩淼萬裏。

“《李將軍列傳》”她答得毫不猶豫,指了他掌中那冊書,恰是這卷。

左右垂了小環髻,齊薄的劉海下一雙烏亮的眸子目光閃爍,略過一絲慘淡。他細心的發現她鬢角那兩枚白色的小花,遲疑片刻,欲言又止。

“哦?”他拖長聲音,頗為質疑,隻因那卷書恰就在他手中,不由笑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昔日家父每講到太史公,總是提到這句批注。那桃花呀,李花兒呀,開花時無聲無言的,也不必用言語粉飾自己的美麗,自詡芳香,也不在乎世人的詆毀。隻是一日日的,春日遊人尋芳踏落花芳瓣爭了去看花,就在本無路上的地上生生踩出小徑來。也不必聽人誇,就從那條條染成淡紫色的路上,就知道多少人聞了香氣而來,多少人來觀賞仰慕。千秋功過,卻也是瞞不過後人的眼的。”

他笑笑,嗬嗬兩聲,那笑意帶了分輕屑:“文字是好,隻可惜李家出了名叛國之將,愧對了太史公在青史上為李家著的這番筆墨。漢將李陵,縱有天大本領,世代忠良,李家的赫赫威名,卻葬送在個軟骨頭降將手中。一念之差,一念流芳青史,一念萬世唾罵,可恨可歎!”

她手中拿錐子本在紮書脊穿線,一抖,卻戳在指肚,殷殷一滴血,如粒紅玉晶瑩的滲出,慌得“呀”一聲,又忙去遮掩。隻覺得這話尖銳勝似錐子那鋒利的尖刺,狠狠直戳心頭,

“留心,紮到手了?”他忙去拉過她的手,指尖寒涼如冰淩,隻在肌膚相觸地那瞬間,彼此卻如雷電劈過般閃開,都是麵帶窘迫。

她粉頰透過冰寒,抬眼望他時,多了幾分淡定,據理力爭道:“公子這話也未必在理。不經沙場,不見血染黃沙,風霜撲麵,市井百姓都能在茶餘飯後閑議邊關浴血黃沙馬革裹屍的將士,都自詡自己能在刀口tian血時視死如歸處變不驚的。五千兵

卒對抗匈奴八萬大軍,敵兵圍困,寶劍架在脖頸上,有幾個不是早就跪地投降了?偏偏是這不上戰場貪生怕死的才在人後人雲亦雲的信口雌黃。我最是看不起這些人。前方將士浴血奮戰他們還在廟堂絲竹管弦歌舞升平呢,勝,恭維幾句;敗,任意菲薄。”

沒想到一小女子倒有這番見識,被她一頓排揎,卓梓竟然語塞,愕然望她,見她從容的低頭用旁邊的一頁紙擦了那滴殷紅刺眼的血,繼續拾起錐子,捧起那冊《太史公傳》做活,口中卻繼續說:“五千對八萬,朝廷的大軍都去了哪裏?李陵軍中的箭矢用盡,朝廷卻沒救兵糧草補給,士卒死者過半,就這樣的情景還奮勇率軍殺傷匈奴萬餘人,何等慘烈的場景?且戰且退,血染山穀同殘陽爭輝,接連拚殺奮戰了八日,才被匈奴圍困絕境。這仗能不能打,他心中沒有數嗎?隻為給手下四百弟兄活路,隻為不做鴻毛之死,以圖將來,他才投降。可廟堂上那些靠李陵保衛疆土得以高談闊論的文官大人誰不是落井下石,那漢武帝又如何對待功臣?隻一個司馬遷,拚上義氣直言幾句,還被如此大辱。”

“話雖如此,叛國就是叛國,就是人神共誅地逆臣賊子。”那尖刻的話語卻是鶯喉婉轉的聲音。書案旁的二人尋聲望去,珠簾一打,娉婷的一妙齡女子輕搖羅扇悠然進來。她唇角噙著高高在上的笑,打量了湘綺道:“巧得很呢,誰成想在此又遇到妹妹。”

湘綺忙起身輕服一禮,雲嫦忙勸阻道,“妹妹不必多禮。你我的家尊本是同朝為官的,你我便是姐妹。我從不拿妹妹當外人。”

卓梓似有吃驚,隻望一眼雲嫦又轉去望湘綺,也不問話,又隻顧低頭翻書,也不理會雲嫦。

雲嫦自覺無趣,卻陪個笑臉近前為他打扇,探頭看那桌案上的古籍,掩鼻道:“一股黴腐的氣味,很是刺鼻,表兄聞不出嗎?不如明日一一放去日頭下曝曬,或是籠火盆來一一烤幹?

湘綺輕聲提醒:“使不得。這是經年的古籍,日曝火烤都或傷了墨色。”

卓梓唇角掛出一抹嘲諷的笑,轉身去身後十錦閣上順手取下一隻藍田玉獅子鎮紙,似不曾留意雲嫦的存在。雲嫦粉頰含嗔,紈扇叩在他的書卷上微怒道:“人家來看望表兄,表兄自當沒我這個人呢,也不同人家說話。”

“哦?嫦表妹不是同香姑娘談笑正歡嗎?”

卓梓的話淡淡的,聲音如從喉頭漾出在水麵遊弋,飄散在水麵裏。

雲嫦強打起笑容道:“表兄反責怪起我來,真真的好沒個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