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官奴

天上飄著濛濛細雨,薄幕飄渺,庭樹樓台便這般朦朦朧朧的宛若隔了雲端看不真切。陰沉沉的天從頭頂壓下,卻壓不住定遠侯府上空一團蒸騰喧鬧的喜氣。定遠侯率大軍得勝凱旋回朝又恰逢壽辰,皇上欽賜金匾,侯府大排壽宴,文武百官登門來賀,高朋滿座,車水馬龍,,闔府上下喜慶喧天,好不熱鬧。絲竹管弦悠揚、爆竹聲鋪天蓋地劈裏啪啦響作一片,震耳欲聾,喧笑聲一浪浪的洶湧襲來,聽來那麽親切熟悉,夾裹在一處乘風入耳,但不等她細辨,卻又隨細雨緩緩淡去,再也聽不真切。

湘綺回頭看時,就見灰瓦粉牆外的層層青柳夾了灼灼桃花,雨絲風片曳著料峭寒意撲麵而來。

“阿嚏!”她掩口打個噴嚏,揉搓著冰涼的手指,怕是春寒料峭,身子在瑟縮發抖。她隻穿一件秋香色素綾子小襦衫,罩件淺青色的褙子,單單薄薄的,烏發上蒙了一層細細的雨珠,如點綴珠光玉屑,襯著鬢角兩朵雪白的梨花,更添幾分清冷。朱漆描金的提盒就被她緊緊擁在懷裏。

她仰頭深吸一口氣,望向煙雨濛濛的天,寒涼潤肺的雨氣裏竟然夾雜著丁香花的清香,悠悠地潛入口鼻。這香氣似曾熟識,往年開春的光景,娘親就牽了她的小手,在帥府水榭旁那叢丁香花林去采擷紫丁香。那一團團,一片片,香雲團雪般的丁香花林,如今隨了家門的敗落怕也是早已荒蕪了吧。

想到這裏,心頭一沉,空落落的感覺,眼前一片薄霧蒙了眼眸,迷茫一片,看不清了前方的景物和去路。粉頰一涼,兩滴珠淚倏然滑落,涼涼的掛在腮邊,慌得她騰出一隻手忙去擦拭,將雨打濕的一綹鬢發掩去耳後,暗自埋怨:“湘綺,不是講好了不再哭嗎?若被人窺去,豈不反要埋怨你不知好歹了?”

但那不死的心卻在暗念:若有來世,定要作個男兒!縱然馬革裹屍,血染黃沙也是心甘情願!總比做個女兒家,逢了家門劫數,有心無力的強過百倍。忍不住心頭自言自語:譚湘綺呀,譚

湘綺,妄你自幼飽讀詩書,自詡才堪詠絮,如今也不過是落花逐浪,飄零誰家?空有抱負滿腔,卻眼見爹爹勝敗名裂慘死得不明不白,滿門親人生離死別在眼前……

後園的花意正濃,落紅成陣,湘綺挽了朱漆描金小提盒在假山後焦慮地等待。丫鬟雪狸一早出府替她去打探小弟壽奴的消息至今未歸,她已是心急如焚。此刻侯府裏的丫鬟仆人都去前院應酬客人,這本就清靜的後園過院空餘陣陣不甘寂寞的鳥語花香,似有意留在此陪伴她。

三個月過去了,時光飛逝,雪化了,花開了。隻她心頭那塊冰,卻越結越大,越發的冰寒澈骨了。

“小姐,這裏,在這裏......”花樹後閃出一張劉海齊眉的鵝蛋臉兒,雪狸那彎如月牙的大眼透了欣喜,眸光都在向她頻頻招喚。

湘綺心頭一動,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問:“可是見到壽奴了?”執了那雙同是冰涼的小手,見雪狸靈透的眸子忽閃著,興奮中含著幾分神秘調皮。

“小姐,雪狸去了牢裏,見到了壽……”

湘綺伸手掩住她的口,打斷她的話,謹慎的目光四下逡巡一周,不容分說拉住她的手向假山旁一叢叢丁香碧桃掩映的樵雲山塢裏去說話。

花開得正盛,如團香雪,風夾了細雨一陣,沙沙地落了一地的花瓣,紅白交映,就鋪陳在腳下小徑上,主仆二人藏身的山塢也被花海掩藏。湘綺關上軒窗,轉身時,滿眼期待,又是淚光瑩瑩。

“壽奴他如何了?”她的聲音發抖,輕輕執住雪狸冰涼的小手,最後一線希望就在雪狸一雙明亮的眼眸裏搜尋。她惟一的弟弟,譚家在這世上惟一的血脈,宗脈傳承都在小弟壽奴一人身上,她定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這麽被奪走,不可!

雪狸本是湘綺貼身的丫鬟,譚帥府被抄家後同她一道罰沒入jian籍到定遠侯府為奴婢。便是這做奴婢,還多虧了定遠侯念在昔日曾在父親麾下為將的情誼,使去多

少銀子暗中周旋才免她淪落風塵罰為官ji,在這府裏棲身的。也就是在官府發落販賣譚帥府滿門犯婦那日,披頭散發的小雪狸猛然從人群中衝出,緊緊抱住她的腿,任官兵皂隸揮舞皮鞭奮力抽,打,雪狸就是不肯鬆開她,看得在場人無不落淚,都交口稱讚雪狸是個義仆。定遠侯府派來贖買湘綺的長史官當場歎道:“想不到一個丫鬟還如此忠義,便成全她這份心,一道買去同她主子到侯府裏做個伴兒罷了。”這才開恩將雪狸同她團聚在一處。

雪狸的話如排珠而發的煙火,聲音清脆吐字如珠玉落盤:“老關總是經不住雪狸的一再糾纏,就花錢打點了獄卒帶雪狸去探監看望壽奴公子。壽奴公子的病是大愈了,麵上也見些子血色,隻是見到雪狸來,不哭不鬧的,隻是眼神呆呆的。問他話,也不言語,也不看人,隻一味的說他不怕死的,橫了顆心不肯挨那一刀。”

“不肯挨那一刀”雪狸的話如驚雷震耳,湘綺不由心頭一顫,魂不守舍般頭腦也和窗外煙雨般白茫茫一片。

就聽雪狸道:“雪狸也是怕小公子想不開胡亂來,就騙他說,小姐你已經花錢打點四處求人活絡了些關節,不幾日就能救他出來了。”雪狸輕輕揩把額頭細密的水珠,一口氣說下來眼淚汪汪的,反惹得湘綺也黯然涕下。

壽奴小弟小她兩歲,入秋就要滿十三歲了。家門罹難,依了聖旨,年過十四的男丁不是腰斬,就是落得個發配充軍,幼男就須淨身去勢為閹人入宮做太監,慘無人道的酷刑竟然就是父兄浴血沙場一生得來的回報。小弟壽奴行刑那日被綁上刑台受了驚嚇一病不起,在監中足足養了三個月的身子,才勉強活過來,淨身入宮為奴的事也就此耽擱下來。

如今壽奴這懸在頭頂的一刀是她惟一的牽掛,夜不成寐,她如何能眼睜睜見小弟罹難?家門驚變後的三個月來,她忍辱負重,無非是傾盡心力暗地裏同雪狸四處去求人周旋搭救小弟免過這一刀,但人情冷暖,談何容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