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遭算計黛玉嫁番邦 3

寶玉大失所望,心想父親如此食古不化,竟然不給他分毫分辯的餘地,難怪前生裏父子如寇仇一般。心裏咬牙,轉身欲走,忽然暗自追悔:寶玉,你所來何事?不過是為救林妹妹爭得一線生機,這披甲還未上陣,怎麽就敗北歸來?

他定定神,立在原地不動。

“怎麽還不走?”賈政質問,帶了慍怒。

“老爺可知賈府就要大難臨頭,欺君之罪禍及九族?”他冷靜道,抬眼觀察父親的神色,果然賈政手握書卷,驚愕的望著他。頓了頓,賈政問:“你待怎講?”

“兒子聽說父親將林妹妹舉薦給皇上去和親葛爾丹。”

“孽障!就知你賊心不死為此事而來!”賈政暴怒,“啪!”的一聲書卷狠狠摔在書案上。

“來人呀!”賈政對了門外大喝。

寶玉心裏一陣無奈冷笑,果然是知子莫若父,爹爹這是要動板子打他。

寶玉不急不慌,上前兩步拱手道:“父親若要動家法,兒子甘領了,隻是知而不諫乃是不孝。兒子才從瀟湘館過來,見林妹妹那情景,怕不等出京城就要一命嗚呼的。到那時本是樁大喜事,卻變成了喪事。換在尋常人家嫁娶倒也罷了,隻是這是奉旨和親,準噶爾大汗該如何去想林妹妹的死因?若是因此動搖了國體引發邊關戰事,皇上大怒可會追究治罪?這從昔日薦林妹妹去和親的,到明知林妹妹體弱多病而隱而不報的,一應人等怕都難逃幹係。不是欺君之罪,還是什麽?”

寶玉言辭清晰,談吐明快,一番話說出,長吐一口鬱氣,也不等賈政發話,就躬身一揖轉身對了窗外道:“請家法來!”不卑不亢,從容淡定,反令賈政吃驚得舉目虛起眼打量他。

琥珀色的燈影下,見寶玉身穿一件絳色摹本緞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麵如秋月澄淨,十四、五歲的年紀,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絲毫不是昔日談吐含糊,唯唯諾諾的拘謹樣子,更有懸在寶玉項上的金螭瓔珞五色絲絛係著的那塊**通靈美玉明豔奪目。賈政一看他不由心裏一陣感觸,自己中年喪子,而今須發已白膝下隻得了這一孽障,不知不覺中倒也快成丁了,如今談吐都有些見識了。他不由歎口氣,看一眼抬了春凳板子進來探頭探腦一臉驚慌的仆人們,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心下裏暗想,寶玉這話也不無道理,黛玉那丫頭素來是體弱多病的,西子捧心一樣生來有幾分不足,這若是塞外風霜,怕一路顛簸不等到了葛爾丹就一命嗚呼了。皇上若

果然怪罪下來豈不真是滅頂之災?

但在兒子麵前還要搬出老子的威嚴,他瞟一眼寶玉咬牙道:“你平日隻知在外頭嬉遊,漸次疏懶,不守分安常。如今怎麽關心起府裏安危了?”

寶玉心裏留個提防,見父親有些好臉色,忙把打算好的話拿了說:“覆巢之下無完卵,這點道理兒子還是知曉的。”

賈政似將信將疑,冷哂了看他,也不言語。

寶玉又說:“兒子前些日聽北靜王說起一件往事:依約是十年前,有位庫倫大將軍為討好皇上,逢了皇上千秋大壽,這位將軍千裏迢迢從西域送來一匹罕見的汗血駿馬,誰想到那馬兒到了京城水土不服死了,可成了千金買馬骨了。偏巧就有好事兒的借機彈劾說這位獻死馬的將軍居心叵測,詛咒皇上。皇上隱忍不發,過了半年這位將軍忽然被連降三級,越了年一個謀逆罪就給滿門抄斬了。”

寶玉說到此處略略頓了頓,偷窺父親的臉色動容,這才悠悠的說:“兒子雖然心疼林妹妹,隻因姑爹姑母過世得早,林妹妹如孩兒的嫡親妹子,兒子理應嗬護才是。隻是若果然一個女子能治國安邦了,也隻能讓林妹妹盡忠去。可惜偏偏林妹妹沒這個福分,怕是姑爹祖宅裏沒有這青煙。”

賈政一身冷汗,近日裏也尋思此事有不妥之處,但不得其解,誰想到竟然被個孩子一語道破了天機。

他皺眉閉目養神片刻道:“罷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林姑娘,本不是為父和賈府舉薦給皇上的。”

“啊?”寶玉大驚,若不是賈府的人,旁人誰還知曉林妹妹呢?

賈政食指輕叩花梨大理石書案,沉吟片刻,便吩咐人喊了侄兒賈璉來說話。

賈璉是賈政胞兄賈赦之子,賈赦承襲了榮國公之爵位,賈政在工部任員外郎。

賈璉來到書房,賈政就吩咐寶玉將適才所說所想又從頭對賈璉說了一番,問賈璉說:“璉兒你可想到這一層?”

賈璉張張嘴,也覺得寶玉的話在理,昔日林姑爹病逝蘇州,還是他帶了林妹妹去奔喪,一路上舟船勞頓,林妹妹又病又哭又吐,險些死在路上,害得他委實擔驚受怕了一路。

“告訴寶玉,宮裏是如何說的。”賈政吩咐,難言之隱就借賈璉之口道出。

“寶兄弟莫冤枉了二老爺。林妹妹和親的事,是懿貴妃娘娘向太後娘娘舉薦的。”

寶玉看著賈璉的神色,不似在扯謊,但是懿貴妃娘娘斷不該認得林妹妹。懿貴妃自先皇後殯

天後在宮中就是無冕之後,首領六宮,她曾為皇上生下三位皇子三位公主,如今阿哥們都是朝廷棟梁之才。

“皇上要選位公侯王爺府的美人兒去嫁葛爾丹汗王,滿朝文武誰不想獻寶?吳貴妃近來受寵,爭著把自己的妹子要送去立這奇功為皇上分憂解難。是懿貴妃娘娘看不慣吳貴妃平日裏爭寵生事,因此上懿貴妃娘娘才向皇上保薦說賈府裏的女兒各個絕色天香的,可以選一個去遠嫁葛爾丹,絕了吳貴妃的念頭。先是選上二妹妹迎春,隻是懿貴妃傳去看了看,說她未免少些靈氣,多了些木訥;又想到三妹妹探春,隻是聽說探春妹妹是庶出,還是心xing剛烈的,懿貴妃娘娘見都不肯見就搖頭了。忽然記起了咱們家貴妃娘娘前些時回大觀園省親回去後提到過府裏有幾位才情出眾琴棋書畫俱佳的表小姐,又聽咱們家娘娘提及黛玉妹妹是才情相貌稀世絕代的,就一口選了黛玉妹妹。聖旨下到府裏,老爺太太們隻有望旨謝恩的份兒,怕定無更改了。”

寶玉一聽一顆心都冷灰似的,兀然在那裏分明沒了主張。原本以為是父親拿府裏的女兒們邀寵,如今看來是錯怪了父親。

“如今是二十四,下月初一就要送親葛爾丹行大典了。”賈璉說,卻也擔心林黛玉的病情,試探問:“侄兒倒是聽說宮裏有種丹藥,吃過了能提神益氣,但最多能連續服用個一兩個月的光景。不如給林妹妹服丹藥,待人到了葛爾丹圓房後,若是喪了命誰能道得清,到時候也不是賈府之過了。”

寶玉一聽恨得牙根發癢,如此一來豈不是弄巧成拙反是害了林妹妹?他心裏暗罵賈璉,好歹是一個屋簷下的兄弟姐妹,竟然為了自己的前程不擇手段的狠辣。隻是寶玉如今不同於昔日十五歲的頑童,他神色淡定不多言語,心裏暗自盤算,若是父親這條路回天無力,可還有什麽辦法能夠救林妹妹出火炕?

賈政麵帶不忍,卻又左右為難,見寶玉垂首在一旁神色淡然不發一詞,心裏也猜出他心裏多少有些不快,就對他說:“你是知道的,你姐姐如今在宮中也是步履艱難,你也不能都怪了她去。她也不易,不易呀……”

看父親叩案長歎,寶玉心裏反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哀,父親平日在他麵前不苟言笑,很少流露真情,父子二人尋常好好說話的機會都不曾有過。誰想今日他鬥膽進言,父親竟然同他說了這許多事兒。雖然他厭煩宮闈爭鬥,但從父親的話裏能知道當家不易。再看風燭油燈下父親斑白的兩鬢,花白的胡須,心裏更是一陣淒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