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傷遠嫁背信強歡笑

清晨,寶玉渾渾噩噩從地上爬起,一雙腿跪了一夜,仿佛僵麻得肢體不再屬於他。

襲人、晴雯喚來小廝們抬了藤床在滴翠亭前等候,隻待到了時辰抬寶玉回房。

寶玉鼻流清涕頭昏腦脹,扶著襲人的手掙紮了要自己起身,嘴裏迫不及待地問:“林姑娘在哪裏?”

襲人雙眼含淚側頭不忍看他,晴雯氣惱道:“就不能叫人安生!反害我們被太太罵。你林妹妹自然是在瀟湘館內安枕無憂的,若不是她去向太太告密,怎麽就罰了你大夜裏在這亭子裏吃風飲露的?”

寶玉愕然,木訥地搖頭,他不信,林妹妹豈是那種人?他為救林妹妹舍去一身剮要偷用十三皇子的金牌送妹妹出京,這告密的人是誰也不該是林妹妹!

寶玉一把掙脫開襲人的手,推開晴雯和攔阻他的小廝,一路跌跌撞撞奔去瀟湘館。林妹妹,莫不是林妹妹也被太太軟禁?莫不是林妹妹昨夜逃走時被嬤嬤們發現向太太告密?

他心急如焚,一路上奔掉了鞋子也不及去撿拾,隻聽到耳畔的風聲夾雜著丫鬟們追後的呼喚聲:“二爺,慢些,二爺,你的鞋子。”

瀟湘館內冷冷清清,卻無人阻擋,寶玉進到院內心裏一涼,反添了幾分驚懼,不知房裏會有什麽狀況。

“咯咯咯……”一陣燕語鶯聲的笑,和著廊上黃鸝兒的唱聲陡然而起,充滿歡愉。

“顰兒,看你個爛嘴的,我可不饒你!”

“好姐姐,好姐姐,再不了。”是黛玉同寶釵姐姐逗笑的聲音,一如往昔。寶玉揉揉眼,反是難以置信,莫不是昨夜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如今夢醒了還是他熟悉的瀟湘館,林妹妹甜潤的笑聲泛在耳邊。

他踟躕了步子,徐徐向碧竹絲簾櫳而去。心裏更是詫異,才是春濃,不到暑熱,怎麽妹妹平日最稀罕的夏日生涼的碧竹絲垂簾都掛上了?

“寶二爺來了,寶二爺來了!”廊簷下八哥兒報喜般叫著,簾櫳一打,露出小雪雁的笑臉,屈膝服禮說:“寶二爺吉祥,姑娘和寶姑娘

在屋子裏打絡子呢。”

寶玉難以置信地衝進屋,就見閨閣裏,林妹妹同寶姐姐坐在一張暖榻上嬉鬧,你搔我的腋窩,我胳肢你的脖頸,針線笸籮裏的彩線軸子滾滿一榻仿佛被貓兒淘氣打翻一般。

見寶玉進來,林黛玉一臉含嗔羞惱,直起身一掠鬢邊淩亂的一綹烏發側眼對他說:“寶玉,你還不來幫我,寶姐姐欺負我。”

寶釵一雙嫵媚的杏眼一挑,逗趣說:“我可是說錯你了?日後做了大汗的王妃,少不得還要提攜我們,若再添個小王子,那可是府裏的福分了。少不得喊我一聲姨母,喊寶兄弟……二舅父呢。”

笑鬧聲,黛玉同寶釵滾做一團在榻上盡情歡笑。寶玉頓覺如鋼刀剜心,才不過一夜,林妹妹難道中了魔咒,如何的旁若無事一般的談笑。

寶玉湊近前坐在榻邊,伸手去拉起黛玉也不顧旁人,隻凝神望著她的眼說:“好妹妹,你不要害怕,橫豎有我在,我是不會放你去番邦受苦的。”

黛玉詫異而驚奇地望著他,似是不解地問:“寶玉,你說的什麽?我不明白。”

寶釵用臂肘輕輕撞撞黛玉調笑道:“你們兄妹自小一道長大,情比親生,寶兄弟是舍不得你遠嫁呢。”

黛玉拈起帕子如往日一樣半遮了臉掩飾羞澀,隻露出一雙小兔般驚羞的俊眼怯聲道:“王昭君昔日還不是遠嫁?草原的大汗是位楚霸王般的英雄,聽說人高八尺萬夫不擋之勇,皇上都誇讚一表人才呢。”

這竟然是林妹妹說出的混賬話,寶玉就覺得一陣陣心悸,周身氣得發抖,急得一把拉住她的手險些將她拖下榻來,厲聲喝道:“你醒醒!瘋了心不成!林妹妹,你心裏難過是哭是鬧都可以,就是不要這樣嘔我。昨夜太太如何察覺的我不知道,我被罰跪了一夜就奔來尋你。走,我帶你去求老太太,若是去番邦,我們一道走!”

襲人、晴雯等追了進來,晴雯道:“襲人姐姐你就讓二爺去鬧,鬧到老爺那裏橫豎打一頓不得動彈了就清靜了。他不過就逞一時口舌之快,哪裏

有那份膽量!”

“少說兩句不會當你沒舌頭!”襲人急得勸了寶玉又阻攔晴雯,一時間鬧做一團。

黛玉就倚在寶釵懷裏,靜靜地看戲一般,仿佛眼前的一切同她無關。

晴雯惱得跺腳罵寶玉說:“我的傻二爺,被人賣了還在替人點錢呢,我真為你不值!”

瀟湘館內亂作一鍋粥,勸的嚷的鬧做一團。隻是黛玉靜靜坐在那裏垂眸不語,如一尊菩薩麵色清冷。

忽然一個聲音在庭院裏喊著:“林姑娘房裏的丫鬟有哪個在的?上麵傳話,今日姑娘要入宮齋戒沐浴,明日一早送親了。”一句話驚得寶玉衝去推窗看,隻一個婆子的背影從門口離去。寶玉目光呆滯,癡癡立在那裏,身後一陣竊竊私語聲。

黛玉吩咐說:“雪雁,你叫紫鵑伺候我梳洗更衣吧。”

人去屋空,寶玉如被抽去了筋骨剜掉了心,再不覺得痛苦。

他癡癡地坐在黛玉的榻上,不言不語雙眼發直。

憑了襲人、晴雯來勸說,寶玉隻如一樁木頭呆坐在那裏。

重生一世,卻眼睜睜見林妹妹從眼前離去遠嫁他人,還那麽毫無眷戀含笑而去,難道這就是警幻仙子姐姐遣他重回大觀園的本心?難道這是林妹妹今生對他前世惘情娶了寶姐姐棄她而去的報複?兩滴漠然的清淚從腮邊滾下,仿佛眼淚也不再屬於他。心裏又恨又悔,悔不該重生再回大觀園,受這場煎熬。分明前世裏沒有這場天降劫難,隻是取舍間一步錯,步步錯,再無法輪回。

“二爺請回吧,林姑娘的送親隊伍也該出城遠去了。”紫鵑進來,抽噎地掩淚。

“如何你沒跟了去?”寶玉喃喃地問,也不看她,目光投在桌案上一口西洋自鳴鍾上。

紫鵑抽噎道:“我本是老太太身邊的人,自然要留下,雪雁和嬤嬤是姑娘從蘇州帶來的,就帶了上路。”

寶玉慨歎一聲,冷笑兩下,似自言自語地嘀咕:“可惜了,怕若是你隨去草原,還能為你覓個番將千戶小女婿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