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賢寶釵殷勤勸癡顰 2

寶釵執住她的腕子,仔細打量她,逗她問:“你可真是舍得?聽說昨個兒寶玉為了你和親的事去見姨爹,同姨爹好一番爭執。姨爹被他說惱了,好險就要動毛竹板子打,還好姨爹壓下心氣終究是恕了他。金釧、彩雲她們在外麵都嚇掉了魂兒呢。”

黛玉這一聽,怔怔地望著寶釵,又驚又急,滿眼擔心。寶釵淡然而笑,對她點點頭,似為她能得生死知己如寶玉而為她高興。寶釵喊了紫鵑,從身後拿出一包東西遞給紫鵑說:“這是上好的金絲燕窩,我從家裏藥鋪子拿來的。你日日燉給姑娘吃,莫偷懶間斷了,這進補就要個循序漸進,不能斷的。”

紫鵑驚得不敢去接,如此貴重的饋贈,她不由看了看黛玉笑著回寶釵說:“寶姑娘,這如何使得,這要破費多少銀兩?”

寶釵唇角銜笑道:“自家人談什麽銀子?不過是家裏店中現成之物,若是吃得見好,我就定期遣鶯兒送過來些。昨兒見妹妹身子不好總是咳嗽,就想著是要進補才是呢。”

黛玉聽得一陣感動,想自己在賈府裏處處小心,吃這些補品多半不敢開口,即便是開口,還要留心被婆子丫鬟們挖苦擠兌了去。倒是寶姐姐是個細心體貼的,難怪府裏上下都對她讚口不絕,誇她是個再周全不過的。

薛家是皇商,家中買賣遍及四海,生意興隆。如今薛姨媽孀居在家,膝下隻大表兄薛蟠和寶釵姐姐這一對兒兒女了。莫說薛蟠大哥是個不長進敗家的,薛家的家產就是敗上幾世都敗不盡的,京城裏童謠都在唱“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唱得就是薛家。

人說富貴而驕,寶釵姐姐卻從來溫厚大方,待上上下下都是極好的。

寶釵一邊吩咐了鶯兒去教紫鵑熬燕窩,一邊同黛玉在床邊說話。黛玉心裏在想,莫不是寶姐姐聽到了什麽?或者知道了雪雁去討燕窩被臊了一鼻子灰哭哭啼啼回來的事?又為顧全她的麵子,才推說是昨日就有送燕窩的打算。隻可惜自己福薄,沒有個親姐姐如寶姐姐這樣體貼照顧她。

寶釵執著她冰冷的手說:“顰兒,自己的身子要好自珍重的。自己不珍重,還指望誰個替你珍惜不成。”一麵喊紫鵑去拿手爐,喊了幾聲紫鵑都不見應聲,反是那廊外的八哥卻嘰喳地喊著:“紫鵑,紫鵑,倒茶來!”

寶釵被逗笑,徐徐起身隔窗看著那廊上的八哥說:“這鳥兒也有趣呢,又是寶兄弟送你的玩意?”

黛玉不等說話,那八哥一聲黛玉似的歎息,吟誦出一句詞:“則為

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寶釵一怔,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日光隔著窗欞灑在她麵上的光斑駁陰晦,她沉了臉兒扭頭一本正經地望著黛玉冷冷斥責:“顰兒,你可知罪?”

黛玉被她唬得一怔,薄紗小袖掩口,不解地望著寶釵。不過須臾間,她恍然大悟,那句詞,是《西廂記》中的,那禁書、淫、曲兒,羞得她麵頰通紅,一時反是沒了話。羞得雙手掩麵吱唔道:“好姐姐,莫對旁人說了去。”

寶釵貼了她身子坐下語重心長道:“我且不問你這些混賬書是哪裏得來的,你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房小姐,怎麽能知道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興得是我發現了,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傳去姨媽姨爹耳中,你一個待嫁的姑娘家,可還有臉?”

責備後,寶釵又緩和語氣勸:“昔日我在府裏時,家裏的兄弟姐妹們也曾偷偷傳閱這些手抄本,覺得字字珠璣朗朗上口的,漸漸的著了迷去。後來被家中大人發現,或打或燒的,就都不敢造次了。”

黛玉聽她言語有理,也是一番好意,對自己竟然坦誠相待,好言開導,心裏羞愧之餘卻格外感激,隻牽著她的衣襟落下淚來:“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隻當你心裏藏奸。如今才知道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若我有寶姐姐這樣一個親姐姐,就是前世的福分了。”

寶釵笑了為她擦淚,攬她入懷說:“這可不難,趕明兒就讓你拜我娘當親娘去,你就是我的親妹妹了。”

二人說笑著,不知不覺就是晌午。寶釵告辭離去,讓黛玉午睡養神。

黛玉吃了半碗燕窩睡下,卻睡不穩,打發紫鵑去怡紅院跑了幾次,打探寶玉可曾回來了?

待正午過後,紫鵑說:“姑娘還是先睡一覺,寶二爺回來自然第一個來看姑娘的。咱們總往怡紅院去,晴雯、秋紋她們幾個即便不說什麽,心裏也是膩歪呀?”

黛玉無奈,推說剛吃了東西堵塞在心,出去走動一陣去三妹妹探春房裏看看,消消食。

黛玉隻帶了雪雁出了瀟湘館,一路扶著雪雁的手臂,走走停停,香汗淋漓,歇下來一看,不知不覺反是向怡紅院方向去了。黛玉停住步,想寶玉房裏的幾個丫鬟都是牙尖嘴利的,這麽去尋寶玉難免被她們私下議論笑話了去。她尋了一處假山前坐了,手中扇子扇著一頭虛汗。雪雁拿個帕子為她輕沾鼻尖香汗,忽聽若斷若續的哭泣聲,伴隨人語漸漸而來。

“我去找母親和二嫂嫂評理去!

他們嫌我是姨娘養的,都欺負我!”黛玉聽出是寶玉的異母弟弟賈環的哭聲,心裏想,環兒又怎麽了?環兒是趙姨娘的兒子,生得猥祟,同寶玉簡直是天上地下。出身低不是他的錯,隻是他是個不爭氣下作的,讀書不花心思,小小年紀吃喝嫖賭倒是在行。前些時還故意弄翻燭台去燙傷寶玉的臉,聽說趙姨娘非但不去怪罪他,反責怪老太太和王夫人偏心。黛玉懊惱如何大好的風景卻遇到了賈環,心裏厭惡。抬頭看到旁邊一個小亭子,就拉了雪雁閃了進去,想避開這二人。

“我的小祖宗,你能不能省省事,不去惹人嫌?你若不信口開河的胡言亂語,三姑娘為什麽打你?”言語利落的是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彩雲,她平日同賈環要好。

賈環更是惱了,哭罵著聲音更大了:“我哪裏有胡說?我說的句句屬實!我親耳聽了太太對我母親囑咐,林姐姐就是要嫁去番邦給大汗做女人。不過是怕林姐姐哭鬧不肯去死在府裏喪氣,連累了賈府,寶玉哥哥這才央告老太太讓全府上下都哄騙林姐姐說不必遠嫁去草原了。我母親說,下個月初,皇家送親的儀仗一來,把她推上轎子就送走了。嗚嗚嗚……送親去葛爾丹的還是當家的十三皇子呢。”

黛玉乍聽此事如頭頂炸響個驚雷,身子猛地一震,周身血僵凝去一處,臉色如紙灰,她一把握住窗沿,才沒有跌倒。雪雁見她神色有異上來,被她伸手攔住,靜靜細聽。

又聽彩雲邊搡邊罵:“你就省一省不要討人嫌了。老太太花了這麽大周折去哄騙林姑娘,偏你多嘴多舌的渾說了去,不打你打誰?幸好是三姑娘聽了去,若是璉二奶奶和太太聽了去,還不揭你的皮?還不回去挺屍去。”

“你們都偏心!不就是寶玉哥稀罕林姐姐嗎?尋思著人人都是傻子呢!薛大哥說了,和親去塞外的女人到頭來都沒個好死的,一年四季坦胸露體的裹羊皮遮羞,兄弟兩個睡一個女人,比青樓女子好不到哪裏去!若是兩邊開戰,這和親的女子很多被活剮淩遲的。想不到林姐姐這麽個如花似玉令男人見了口水長流的大美人兒,到頭來逃不過去番邦做個頭等妓女。我啐!難怪二哥哥猴急的。”邊說邊漸行漸遠,聲音也聽不到了。

林黛玉聽到此處目光呆滯,雪雁本以為她在乘涼也不介意聽附近的言語,看到黛玉驚得發僵,才嚇得推她喊:“姑娘,姑娘,你不要嚇我,這是怎麽了?”

黛玉身子晃晃,眼神呆滯,猛然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林姑娘!”雪雁驚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