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影九自述

揚州城外五十裏,山明水秀。

我在官道旁邊開了一間小小的茶亭,前後僅有四間土坯房,外加一個四麵通風的草棚。鬥大的布幡在外麵一棵枝椏茂密的樹上,一天天的風吹雨打日曬中漸漸破落的看不出原本模樣。好似成了丐幫弟子通用服裝的材料,上麵標示此地生意的“茶”字早已黯淡的看不清了,好在我的買賣開門見山,過往的人也都心知肚明,於是我也就沒有心思理會它,任它就此破敗下去。如今布幡被掛出了幾道傷口,數條尾巴隨風颯颯作響。

茶葉不是什麽好茶葉。

官道上不是每天都有大批過客,大多數時候我隻能給自己沏茶,好在我有一點積蓄,不指望這買賣能賺多少錢。

從我的茶亭望出去,是一望無際起伏的田地,這幾年風調雨順,盡管賦稅頗重,百姓們也還生活的愜意,這讓我無數次慶幸,不做殺手也能糊口。

盡管有個把持朝政的右相,但這天下也還能算作好日子。

每逢農閑季節,還有一個人回來陪我,我居住在左家村時,我們的鄰居,孔言卿。

她是個普通而又不普通的女子,丈夫不知所蹤,有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兒子,如今是個教書先生。

無所事事的一天總是難以忍耐的漫長,特別是當你等待的時候。

我和孔嬸無言相對的喝著苦味厚重的茶水,有時一天也未必說上一句話,我們隻是在結果上同病相連

,過程上卻大相徑庭。

孔嬸的夫婿是當年進京趕考的寒門學子,餓暈在路上,是孔嬸的父親救了他。

我常想孔老爺子若是能預見他的女兒將被這個人害得孤苦一生,那他還會不會救他?

但人總是要做傻事的,而且總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事情很傻。

那學子在孔家將養的時候,竟然與孔嬸私定終身,孔老爺子無奈,隻有替他們操辦了婚事,並拿出家中大半積蓄送那人進京趕考。而孔嬸就在家等待剛成親三天就離開的夫君。

他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孔嬸生下了兒子安辰,兩年後孔老爺子重病逝世,孔嬸花光了家中所有的銀錢,帶著嗷嗷待哺的兒子艱難求生。從一個家境殷實的小姐變成了鄉野中自食其力的農婦,我想像不到孔嬸吃了多少苦,但想來不必我當年訓練的時候差吧。

還好孔嬸還有一手不俗的繡技,可也僅僅能讓兒子讀得上書,等於與生活無益。

孔嬸的相貌雖不是豔冠群芳,卻也是個清秀佳人,所以即便她有一個兒子,願意娶她作繼室的人不是沒有,可她從不提改嫁的事。

我打心底認為那人定是個衣冠禽獸,是來騙她的,孔嬸卻相信他總會回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不懂她為什麽願意為了成親三天就離開的男人守一輩子。

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秋老虎凶猛,但後勁不足。太陽開始西沉時

,午時難捱的燥熱便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絲絲涼爽的風。

我又替她續了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

“你的身子不大好了,就不要再來了吧。”我看著她掩不住花白的耳鬢,她才不到四十歲,可早年的勞累毀了她的身體,如今不時咳血,著實令人擔心。

“我不來這兒,還能去哪兒呢?”她望著京城的方向,沒有轉頭看我,“安辰已經長大,娶了媳婦兒,我的責任已了,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今生能再見他一麵,若是連等他這件事我都不能做,那我還有什麽必須做的事?”她大概早知道她的身體不行了,沒有多少時間留給她等待。

對此我無話可說。

“天晚了,回去吧。”我收回她麵前的茶盞。

“也好。”孔嬸慢慢起身往西走。

斜陽成塚,一瞬間我覺得,她走進了她的歸宿。

我明白她的意思,因為我也是這樣做的。

我每天都告訴自己,那個人一定會回來的,並且始終相信這件事,把會和他相見的日期推遲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天,如此,才能對著冰冷的時間不心懷怨恨。

用手撐著下巴,我目光渙散地想,如果當年沒有遇見他呢?

如果沒有遇見他,我現在還是個冷情但恣意的殺手吧,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現在我尤記得清楚,他滿頭大汗向我跑來,慶幸地說道:“幸好你沒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