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離樹桂花東南飛
葉低眉於這墳頭居然笑了。
笑的很是詭異。
不夙本以為這人會將這墳給挖了,將裏邊人挫骨揚灰了,奈何葉低眉居然什麽也未做。
葉低眉將不夙背在身上,不夙聽得葉低眉低低的喃了幾句道:“我得將我娘找回來啊,便將這一家人盡數的人頭一個個的提到墳前,贖罪!”
不寐聽得背脊有些發涼。
下了那座矮山頭,葉低眉便少言寡語的很,不夙就悄悄躲在其背上,一句話不多說,兩人倒也有了幾日下來培養出來的默契,赤雲城外倒是有不少村落,葉低眉不急著入城,就在城外尋了處村子,背著不夙上去尋些吃的。
前方有一村戶,稀稀拉拉的住著十餘戶人家。
葉低眉約莫著,要上去騙些吃的,肚子著實餓得慌。
葉低眉坐一四足參差不齊的凳子上,一邊不夙正襟危坐的模樣,擺弄這桌上留著的兩根筷子,這四周實在有些窮,該說是家徒四壁,一桌,兩張長點椅,兩幅碗筷,就是這四周之景,不夙從未有過這種日子,對其而已,這一輩子就平靜不了,人若是想圖個心裏安穩,這平靜東西就是圖不來的。
這村中幾所矮房,人氣很少,這村子離赤雲城便更遠了些,人都走的差不離了,葉低眉背著不夙,說實話他衣著襤褸的很,不夙一張漂亮臉蛋兒惹人喜歡,老婦也不忌諱,開門便讓其進來,此刻說是去給他準備了些吃的去了。
葉低眉瞧了瞧這家徒四壁的模樣。
這還能有什麽吃的?
葉低眉搖頭想到,這老婦家中應該是沒什麽吃食了,而今這樣,隻怕是叨擾了人家,既來之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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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一人在另一屋內,不停倒弄這些什麽,或許手腳有些不便,走路顫顫巍巍,葉低眉在其身後,見其在那米缸中,掏了很久,才掏出那小半碗的米,最後小半碗,還不夠葉低眉一口吃,這僅剩這麽點米,老婦依舊未有遲疑,將這米數倒盡鍋內,倒了些水,燒起火來。
火不旺,沒加些鬆油,燒的不利索,老婦手拿一大蒲扇,不停的吹著,終於好一陣子,火光燎起來了,很是不容易。
房子有些漏風了,秋風中老婦有些瑟瑟發抖。
家中無長物,隻有那放於那破籃內的小幾捆野菜,好像是荇菜,葉低眉在林內見過,味有些苦澀,他不喜歡吃,娘總是往他碗裏夾那麽一大堆,逼著葉低眉塞進去,不過那荇菜尾部,還真是不好吃,葉子沒些個嚼勁。
老婦將這菜摘了些葉子,水衝了衝,一起放鍋裏蒸了起來。
家中應是沒吃食了!
這一頓,下一頓又如何去尋。
他隻是個過路的人兒啊!
或許是當真可愛的人,葉低眉突然念起當年赤雲城中遇上的老好人王伯,葉低眉本就不信這世人,偏偏這王伯又讓他見得了些好,葉低眉將這一切看在心裏,若是那小半碗米飯吃不飽,他也會說飽,這清水煮的菜,若是那菜苦他不喜,今兒他也會盡數吃完!
葉低眉越笑越是開心,一邊不夙不明所以,兩個人挨著一張椅子,葉低眉笑她也跟著笑,就是不知自己為何跟這人這般親近,習慣了而已。
其實真切的,葉低眉這頓飯吃得很香,葉低眉心裏就跟見著娘親一般,就算大魚大肉的吃,也不如這一小半碗菜來的甘甜,好吃,葉低眉將那碗底吃的幹淨。
毫不避忌。
不夙也不挑,往嘴裏塞東西,老婦坐一旁瞧著開心,這一男一女就跟見著兒媳一樣,讓人舒服的很。
葉低眉輕聲問道:“婆婆一個人?”
老婦人眉毛舒展開來,看著葉低眉間多了些慈祥,心裏開心道:“好久了,記得以前是一個人,而今也是一個人,這麽數十年下來,想走也走不動了,老胳膊老腿的,你說往哪去?你們倆就像我當年剛成親的模樣,是要去哪?”
葉低眉擺弄了兩下筷子,笑道:“就想入城裏瞧瞧,現在兵荒馬亂的,家裏也沒什麽人了,就想去領著她去城裏闖一闖,見見世麵,城中很大,咱這村裏人也是慕名而來的。”
老婦搖了搖頭道:“我看得出你很厲害哩,怕是那山上那猛虎都能打好多頭,這兒好久沒來人了,前些年兵荒馬亂的,走哪都能見到兵啊,咱這裏離道上近,能見著不少將軍從這過,村子裏有好些個男人,都被拉去做了壯丁,這些年,大家都跑了,誰也不願呆此處,你看我這樣抓去也沒用,若是死了也就死了,年老
都止不住個熬,能熬一天就是一天,哪天該走了還是得走,這就是命喲,最近也算有些太平,今兒你們來,也沒什麽好吃的,家中的那隻雞前些日子死了,不過還留了個蛋,晚上煮來給你這媳婦做點心吃,瞧著臉蛋生的美,真是老婦我這輩子瞧見最美的人兒了。”
不夙有些不好意思,朝這桌子下邊埋了些臉蛋,葉低眉心中就想著有一天能過這般日子,安靜些的,夫複何求。
葉低眉蹲下去,劈裏啪啦的在這木椅上敲了敲,鼓弄了好一會兒,終於將這椅子給擺了齊,又將這屋子裏裏裏外外瞧了一遍,再深雲禪寺什麽都得學,葉低眉樂嗬道:“這椅子不齊,坐著不舒服,哪天我走了,也不能讓你坐著不舒坦不是,你就別惦念著熬呀熬,這日子過一天是一天,就是賺了的,像我這年紀不懂,老來約莫著就後悔咯,那蛋呀,煮著更好吃些,不過現今我吃飽了,晚上太陽落了,您就給自己加點菜,一會我出去打隻野兔,晚上吃些肉啊,這山林多,還是有些野味的,咱也不能光吃菜。”
葉低眉撇著這屋子年久失修的模樣,老婦的茅屋約莫著會有些漏雨,葉低眉定然一會上去給其修葺一番!這老婦腿腳不好使,不過院子內倒是種了些菜,菜園子被她打理的還算合理,不過這秋季,也沒見其能收多少,最後一些米都給葉低眉吃了。
好人有好報,葉低眉不信這個,這世道命得把握在自己手上,葉低眉聽言那管家說這大春秋,總覺得這天下必然會有一番爭鋒,苦了的依舊是咱這平凡老百姓。
老婦好似有些回想道:“當年家裏窮,他也是這麽跟我說的,年紀大了,聽到這話,就想起些事兒,都不知多久了,若是一想還真有些記不清了,你麵上有些愁容,約莫著心裏擱了不少事,老婦我眼尖,還是能瞧出來的,不過二位當真有夫妻相,是我這輩子見得最登對的妙人兒。”
葉低眉兩手拄著臉,拖著腮幫子,一邊不夙直接將腦袋擱在桌上,不夙少言,再生人麵前幾乎不言,便是對葉低眉會多些話,葉低眉喜歡她那雙靈氣的眸子,葉低眉小聲道:“很多事,其實自己不說,心裏依舊很多話,但不能對人說,也就隻能藏著噎著了,我這人就是這樣,喜歡聽別人故事,她也是,我也總覺得您有好些話要說,估計天冷了就沒人說了,婆婆若是想說就對我們說說。”
這老婦好似多久沒說過話了,膝下沒一子,住這處怕是什麽親戚什麽的也跑光了,死也死光了,估計哪天死了連個送終的人也未有,她是寡居一人,年輕時候,父母倒是在,幾畝田地,有父母相伴,吃喝不成問題,但幾十年前,父母去了,就留她,風風雨雨幾十年一晃而過,她還是一人,姑娘時候她不嫁,再嫁就晚了些。
這寡居的女人,總會被人說閑事,不過這小村子,倒顯得很太平,大家都是年老為伴,不見得誰會寒摻誰,年老了,得了點風濕,腿腳不利索那是常事,誰家沒老人,估計這吃的也不好,床上蓋著些薄薄稻草,能過的冬?
老婦世麵見得少,這一輩子就這麽在這巴掌大小的村裏,守了一輩子,她見過赤雲軍隊,見過那昭武校尉,銀盔,鐵甲,怕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兒;那會兵荒馬亂的,不過赤雲不破,村子裏就沒啥事,也就沒搶,一群老人,怕是這家有老小的兵頭頭們也不稀罕動手;見過那戍卒來村裏抓過壯丁,那村裏十六七歲的娃兒們,被抓了不少,這輩子算是看過許多東西了。
老人家心眼小,坐井觀天這麽一望,就是一個春夏。
老婦語態幽幽,好似說著那麽一個故事。
仁宗三年,剛繼位不久的仁宗打算這開辟疆土,宏圖大業,將建這不世基業,那時候就喜歡跟玉徽打,玉徽過國勢不弱,這一來二去,國家打的是不富了,百姓越打越苦,隻差沒造反了,兵不夠,就到處抓些戍卒去守邊,怕那後方朱雀打來,還得多拉壯丁去修城牆。而後朱雀當真來了,不過咱老百姓自然就是誰勝了便跟誰,根本沒得選。
那仁宗說是仁,但沒有一絲仁,說是攻了那泰安郡,就是大梁平原曠野,再無門戶之限,怕是在那泰安郡就耗費了十餘年,未打下來。那時這老婦還是小姑娘家家的,人們都喚她芳芳,就是那花香芬芳之意,那時候還是有些美貌的,上家來求親的人兒很多,不過她倒是心有所屬了,對門那家的憨厚小子,好像喚作阿牛,阿牛一人常常替芳芳家耕田拉犁的,兩家說了個親事,鄉下沒那麽多顧及,郎情妾意的,就這麽嫁過去了。
老婦的娘親那是還給她梳
妝問,不後悔嗎?
不悔,不悔。
嫁了也就嫁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仁宗五年,泰安郡還是拿不下來,攻防戰一年有餘,玉徽氣勢如虹,終始兩國夾攻,依舊下不來,據說當時城牆下光是屍體就能堆個好幾尺高啊,人堆人,人擠人。仁宗自然不服,四處抓壯丁,芳芳還沒過幾天好日子,那阿牛就被強製抓去做了壯丁,與她一起被抓的還有好一些的人,當時村子不小啊,幾十戶的人家。
這抓去打仗的能回來的還真不多,芳芳苦笑著,這下怕是要做了個寡婦。
等啊等,一年又是一年。
對門的收來消息,三兒子都死於戰亂中,那時候還來了個有讀書人,住在那家中,寫了首詩,第二日就走了,還將那老漢抓了去,記得那詩中一句念做,“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約莫記得那讀書人姓杜,認得字少,也沒多看。
這下還真成了寡婦。
當時種的桂花樹,都半人高了,人還沒回來,小娘子變成了俏寡婦,村裏沒那麽多規矩,什麽貞節牌坊什麽的皆是無謂之物,父母年事又大了些,想著將他嫁出去,畢竟有人照顧不是。說了幾門親事,她還是不想嫁。
家裏拿她沒轍,問了,悔嗎?
依舊是不悔。
不過眼眶多了些淚。
盈眶了,就有布擦幹,對這風,突覺有些冷意。
阿牛沒消息,約莫著連消息都不傳了,人死那麽多,哪能都留個信,應該是多了些無頭屍體罷了,埋骨青海頭呀。
仁宗二十三年,娘走了。
仁宗二十四年,爹也走了。
隻留下她一人,幾畝田地就留著給她守了。
仁宗抱憾而死,迎來了顯宗。
十餘年前,終於拿下了玉徽國,天下大赦,記得好多兵回家了,留著淚不知有多高興,能活一天是一天啊,終究沒有家裏那人的消息。
其實她早就放棄了。
那桂花樹也有一人多高了。
樹蔭下顯得特別蔭涼。
年老了,走不動,就喜歡去那村頭的桂花樹下,數數桂花,以為數的盡,但數著數著發現自個學的數不夠多,數著數著就忘了。那就從頭開始數,數著數著迷糊了,眼花了。
想想也該走了,或許那黃泉上能碰上。
到時候,共枕三生石,齊漱不老泉。
要多好就有多好。
不悔,不悔,也就這麽幾十年,多的要不來,少了自己不情願,寧願多熬幾年,數數桂花,數盡了或許是個頭。
葉低眉望了望門口,領著不夙,葉低眉也不知怎的,想也不想的便將這女人拉至身旁,或許心裏有個依靠,也舒服,當真天造地設,葉低眉輕輕道:“那桂花樹葉子落光了,春去秋來,那就得再看一次花開花落,一季複一季。”
老婦站起身來,這時候顯得好麻利,朝那伸了伸頭,沒看清,又看了下,還是沒看清,年老了。
老婦隻得坐下低低了回了句:“是啊,這天也該落光了,花瓣很美,就喜歡那葉子落在頭頂的感覺,他說我很美。”
葉低眉突然朝外奔去,就在那桂花樹下一直搖,一直搖,搖的漫天的桂花,葉低眉一捧手中桂花,到這老婦麵前,一揚,便是漫天的桃花,不夙眼睛有些紅,她不懂這些,隻覺得這一切都是夢幻般的東西。
葉低眉並未回頭,隻是緩緩道:“阿牛說的沒錯,你很美!一直都很美!”
老婦笑了,這些年,很久沒笑的這麽開心了。
真的很美!
是啊!
他也這麽說!
桂花落光了,那就有花瓣數不是,樹上的太多,數不清,數不來。
傍晚葉低眉抓了隻兔子回來,肥肥的,胖胖的,烤起來肯定香,不知那老婦會不會咬的動,咬不動,那就撕碎了給她吃,這下肯定能咬的動,再叫不寐給她換身漂亮衣裳,果果開心日子。
老婦此刻靠在床上閉了眼睛,有些安詳。
葉低眉不由笑了,走了好啊,免得受苦了,下邊估計能見著想見的人兒。
這村頭,桂花樹下,多了個矮墳,無字無名,墳頭埋了些桂花。
這就能數盡這桂花了,好好數它一輩子。
當初聚散。便喚作、無由再逢伊麵。
近日來、不期而會重歡宴。
向尊前、閑暇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