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章 傑克的心思

雪白的煤氣燈不知疲倦的亮著,好像一支巨大的毛筆,把這屋裏的一切都暈染上了淡淡的墨跡般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是靜靜的,隻除了一個例外。房屋四壁變成了它躍動的舞台,不動聲色的記錄下了它每一次都頗為規律的運動軌跡。自左而右,自上而下,周而複始。

來美國一年多了,以前的書寫習慣差不多全忘了,連毛筆怎麽拿的都不清了。還好自己當時隻花了半天就學會用鋼筆了,寫起來比毛筆流利多了。雖然隔不了多久就要重新蘸水,不過習慣了就好了。以前在中國的時候,寫字都是從上到下一豎行又一豎行,到了美國以後就變成了從左到右一橫行又一橫行,這倒沒什麽,說實話感覺反而順暢多了。那磨磨唧唧繞死人的文言文也不用再讀了,還是白話文方便。

“那個小女孩為什麽看上去那麽熟悉,我究竟在哪見過她,為什麽想不起來了?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真讓人沒辦法。從我見到這位小姐開始,這樣的感覺就不止一次找上我。她收養了我,盡管是為了她自己,我還是很感激她。不過我真的很好奇,自己究竟值多少錢?恐怕這永遠是個謎了。有些謎是有謎底的,隻是人們都不知道;有些謎是沒有謎底的,可人人都以為自己知道。我的天我在說什麽,又寫無聊的話了。從明天開始一定得改,這修道院的筆記本實在太薄了,早知道就拿一本厚點的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在本子上記廢話了,幹脆把想說的都說完好了。也不行,廢話是說不完的。那就記下所有有疑問的事情好了,以後有機會慢慢弄清楚。第一,我是怎麽到這兒來的?修道院之前的事我一點也記不清了,也不是,剛來這兒的那一年我還記得一些事,其他都忘了。可那些該忘的破事兒倒是記得特清楚。第二,我為什麽到這兒以後總覺得自己有些東西想不起來,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麽?第三,為什麽在人前的樣子明明不是我真正的樣子,可我卻沒有任何不適應,反而能夠從扮演乖孩子的遊戲裏得到快樂呢?快樂是騙不了人的,我真的很快樂。也許是因為它能給我帶來好處吧,可事情明明不是這樣的啊。第四,臨走前我帶走了一包種子,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去種它們。北方沒有多餘的土地,都被工廠占了;查爾斯頓的土地被燒過之後根本沒有複原,可惜那些草木灰了;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已經開墾好的莊園,可看主人的意思他們早就有要種的東西了,以斯佳麗小姐精打細算的性格,估計不會有閑置的土地了。也許我應該留下來,說不定能從威爾先生那裏討到一小塊地。真的一小塊就夠了,種子也沒有多少,他應該會答應吧。雖然不知道中國的東西能不能在美國種活,不過還是試試吧。”

把自己的難題寫完以後,傑克放下了筆,靠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抬頭看見了懸掛在牆上的煤氣燈,

不由得想這可比蠟燭亮堂多了,可惜紫蘇園沒有。怎麽又想到那個拋棄自己的地方了,真是的。雖然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可沒有什麽“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懷鄉之愁。哪還有什麽親人,他們全是一群隻認錢不認人的衣冠禽獸,跟紅樓夢裏說的一樣,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又自己給自己找氣受,算了,不想他們了,想點其他的。

傑克把筆記本向前翻了幾頁,看著上麵那夾雜著英文和漢語的字心想自己真夠蠢的,對人家的名字糾纏不休幹什麽。可話說回來,誰一輩子還不會幹兩件蠢事?他想把那一頁撕下來扔掉,可是又舍不得破壞前一頁,再說本來這個筆記本就沒多少。算了,把它留下吧。偶爾看看還是有些意思的。

“Scarlett,跟以前學過的“鮮紅色”的英文隻差了一個字母,跟她的性格應該也挺像的。應該怎麽翻譯呢?斯卡萊特?聽上去像個男的,一點也不溫柔;史嘉麗?太中國化了,人家是美國人,也不好聽;思嘉?跟英文差的也差的太遠了;思佳麗?聽上去怎麽那麽像個色鬼;斯佳麗?雖然也中國化了一點,不過挺好聽的,跟她的相貌也比較配,又有意境,那句詩怎麽說的,‘斯人佳麗獨憔悴’?。她確實有病在心裏,挺憔悴的。從查爾斯頓買回來的中藥最多給她進補一下,除不了根的(美國藥店裏居然真有中藥)。心病還須心藥醫,那藥是誰呢?應該是她的丈夫吧,從一開始就感覺出來他們倆之間不太對勁了。那天晚上在查爾斯頓,我聽見斯佳麗小姐在她房間裏喊了什麽,‘你不能用我的錢’?要是他們之間的糾紛是因為錢的話,那真沒什麽意思。不過也不會那麽簡單吧?我的天我在亂七八糟寫些什麽,清官都難斷家務事,我去摻和什麽,還是先管好自己吧。不過美國人這一點比中國好太多了,起碼人家允許寡婦再嫁,要是在中國,早就沉潭了。而且也沒有休妻,而是叫‘離婚’。雖然女人還是沒有和男人平起平坐,不過已經很好了。要是什麽時候中國也能這樣就好了,曹雪芹生在這兒應該高興了吧,可那就沒有紅樓夢了。又扯遠了,快回來。Rhett?Butler?,她丈夫的名字,該叫什麽呢?雷特?巴勒莫?怎麽那麽別扭,再說他又不是意大利人;瑞特?巴特勒?這個聽上去還比較舒服一點,就是巴特勒這個姓好像海盜,對他不太恭敬啊。可是真要我說實話的話,他的長相確實挺像海盜的,尤其是那被曬得黝黑的臉和那一口白牙,真奇怪他明明吸煙吸得那麽厲害,牙怎麽還那麽白。好了又來了,就先這麽著吧,反正以後見了他們還是要叫英文名字,中文名字起得再好聽有什麽用?話說回來了,美國人的習慣不是一般關係的人見麵隻稱呼姓嗎,隻有比較熟的朋友見了麵才叫名字?可為什麽我直接叫他們的名字他們也沒生

氣呢,總不至於他們會拿我這麽個小孩當朋友吧?朋友,我真的很想有個朋友啊,可他們真的會把我當朋友嗎?也說不定吧,以前不是有人告訴過我嗎,在美國什麽都可能發生,也可以發生。不過在發生之前,順其自然吧。”

這個人究竟是誰呢?看到倒數第二句的時候,傑克忽然想起了這一點。之前寫的時候倒沒太注意,隻是腦子裏忽然跑出來這麽句話,就寫上去了。現在他知道這話不是自己說的,是其它人告訴他的。可是為什麽想不起來是什麽人在什麽地方以什麽方式告訴自己的?他的手又摸到了自己腦後的那個疤,已經快看不出來了,但仔細摸還是能摸到。自己的記憶缺失和它是不是有什麽關係呢?

帶著滿腦子疑問的人睡覺是最容易做夢的,傑克也不例外。他夢到了很多東西,但醒來後記得的隻有一片濃重的霧,一片更深的黑暗,還有幾個模糊的輪廓,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但記憶到此為止,再也想不起更多的東西了。

醒來之後傑克的疑問更重了。看來什麽托夢,什麽夢中“精血誠聚方得佳句”全是曹雪芹胡扯的。他明明已經很久不做夢了,這回又做了個這麽奇怪的夢,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他的頭又開始疼了,不得不放棄尋回記憶的努力。

天色還早,看來自己沒睡多長時間。傑克隨手摘下一片冬青的葉子,放在嘴邊,他吹起了一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學會的曲子。聲音很輕,這樣才不會吵到還在睡覺的人。每次有什麽心事,他總會這樣用音樂讓自己的心重新獲得平靜。

樂曲是那麽悠揚,空靈,帶著一絲特有的哀怨。聽到它的,卻隻有塔拉掛滿晨露的鬆樹和一片未散的淡霧。

我們之後才同意。

現在斯佳麗重新擁有了塔拉,這讓她充滿了喜悅,連傑克試探性地提出要參觀一下整個房子的願望都答應了。隻是這個參觀的過程不太讓人愉快,特別是他們來到嬤嬤的房間之後。其實斯佳麗一回來就問威爾嬤嬤怎麽樣了,而威爾的沉鬱表情已經告訴了她一切。嬤嬤並沒有死,但情況卻惡化了。之前她還勉強能認出幾個人,現在她幾乎一個人都不認識了。斯佳麗輕輕摩挲著她已經被榨幹了的手,滿心悲涼。傑克站在一旁,沒有打擾她。這回倒並非完全出於禮貌,而是因為他的目光全被牆上的一幅掛得歪歪斜斜的小女孩的肖像吸引了。這幅肖像是當初斯佳麗從那個她打死的北佬士兵的身上發現的。後來舍曼的軍隊來塔拉搶劫,上麵的珍珠相框被搶走了,但是北佬對肖像沒興趣。一向喜歡孩子的玫蘭妮就把它重新裝裱進了新的相框,掛在了自己在塔拉的房間。也許是嬤嬤哪一次犯病的時候把它搶走了,又掛在自己的房間。傑克總感覺這個小女孩在哪裏見過,可是在哪裏呢,他卻想不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