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五章: 李綱的心思

“公子何以知之,令師那竹石圖……呃,與老夫有關?”待得情緒稍定,李綱又想起了先前話題,忍不住問道。

蕭天正色道:“好教老大人知曉,先師當日曾言,老大人性情剛直,堅忍不拔,頗有竹性。言畢,便當即做了那副竹石圖,並題詩一首其上。如今,那圖雖不可複了,但那詩文,小子卻還是記得的。”

李綱大喜,起身道:“便請公子複述,綱洗耳恭聽。”這姿態,竟是恭敬至極,幾乎以弟子禮奉之了。

蕭天略作思憶狀,少頃,才朗聲頌道:“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書房中,光影明昧不定,少年的聲音清朗如金石相擊,鏗鏘頓挫,一首七律朗朗而出,回蕩不絕。

李綱神情激動,躬身而立,良久不語。

他年近半百,一生便在官場與人相鬥,然無論如何鬥,卻都以國事、百姓為重,從未有過半分私心。

但這次罷黜,因著外部環境的表象,卻讓政敵瞅著了空子,大肆攻擊之下,頗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被誤導,隱隱有指責他貪生怕死,奴顏婢膝之語傳出。

老頭兒雖麵上不屑一顧,但心中未嚐不曾委屈難過。但今晚忽然聽了蕭天為圓謊杜撰出的這番言詞,真可謂三伏天送上了一杯冰塊,從裏到外的舒坦。

我隻道世上再無人理解,再無一人知己,原來卻是錯了。至少還有這位賢士,卻是知我懂我的。

老頭兒胡子輕顫,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難過。感動的是,那位未見過麵的賢士,竟對自己如此推許,可謂知己;難過的卻是,這般知己,偏偏自己卻無緣得見,便已天人永隔。

想想一生之中,隻怕這般知己再也難逢,心中百感交集,不由的五味雜陳,說不出是痛是苦。

半響,終是起而再拜,歎道:“綱何能,竟得先生如此盛讚,真愧煞人也。”

蕭天冷眼旁觀,眼見老頭此刻神態,心中終是長長籲出一口氣來。他往日為完成任務,未嚐不曾演繹過各種角色,但像今日這般麻煩的,卻是少之又少。

現在眼看著這老李綱處,終是過關了,當即渾身放鬆下來。

李綱這邊恭敬的拜完,心緒稍平,伸手請蕭天重新坐了。這才緩緩道:“老朽先前狂悖,曾一度起心………嗬嗬,罷罷罷,不提也罷。請恕老朽托大,便稱公子一聲賢侄如何?”

蕭天微微一愣,隨即起身慨然道:“能得老大人如此相待,蕭天之福也。”言罷,重新以子侄之禮拜見。

李綱喜笑顏開,連忙扶起,旁邊宋五自有一番恭賀。待到兩邊坐下,李綱捋須笑道:“賢侄…….啊,對了,倒忘了問了,賢侄表字如何稱呼?”

蕭天一呆,遲疑著搖搖頭道:“小侄還沒有表字。”

李綱一愣,隨即笑道:“如此,不如便由我為你取一個可好?”

蕭天對於這個,並無什麽概念,自是無可無不可,當即謝過。

李綱微一沉吟,道:“天,顛也;顛,人之頂也。便叫頂之如何?”

旁邊宋五喃喃念道:“蕭天,蕭頂之………不錯不錯,這個字好,字如其人,蕭兄本就是頂天立地一男兒,這個卻是絕配。”

蕭天聽他說的熱鬧,自己暗暗念道幾遍,也覺順口,心中歡喜,連忙再次起身謝過。

兩邊廂經了這番認親賜字,關係大進了一步,再落座說話時,便隨意了許多。

蕭天想起剛才李綱說了一半的言語,便不由笑問起來。

李綱笑著搖搖頭,問道:“頂之當知道,今日來此之人,大半都是為了什麽?”

蕭天一愣,不明白他什麽意思,隻是想起白天和宋五還有徐長卿兩人的交談,便點頭道:“這個自然知道,應該都是為了結識叔父,以求個日後的進身之階罷了。”

李綱目光一掠,捕捉到他嘴角一閃而逝的譏諷,也不點破,隻點點頭,微笑道:“不錯,正是如此。隻是,你可知道,這又何嚐不是為叔的心思呢?”

蕭天吃了一驚,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綱嗬嗬一笑,伸腿下地,背著手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這才淡淡的道:“學而優則仕,又道是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本就是世人讀書的最終目標。然則,春闈每三年一次,每次除卻頭甲三名

外,二甲、三甲皆百餘人,也就是說,每三年,我大宋便會多出候補官員三百餘人,這還不算聖上額外開的恩科,以及各王公勳貴的蔭補。

而大宋自立國以來,重視內政,寬仁體士,及至先帝時,更是首倡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由是至今,各級官員不患寡而患眾,不患眾而患不為。

然則以我朝官製所限,官員七十,方可強製致仕。如此,曆年科考所出之才,倍數於所缺之位。若想出缺,則必有推薦方可,遂爾,門下之風始盛。”

說到這兒,老頭回頭看了蕭天一眼,臉上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蕭天臉上微微一熱,知道方才的心思被人看破。老頭兒這般費事說了一通,其實就是向他解釋,為何有這許多人奔走求告,甚至連他這種遭罷黜的宰相,都要來獻媚的原因。

無他,僧多粥少耳!

想想這些人,十年寒窗苦讀之後,又戰戰兢兢好容易過了獨木橋,臨到了,卻因無人推薦,而隻得無所作為。無所作為,便隻能比之尋常百姓稍稍多得幾兩口糧,換成誰也受不了啊。

他隻看到表象,便以此看不起人家,甚而頗多不屑譏嘲,其實是有些脫離現實,矯枉過正了。

而李綱並未正麵指出,卻洋洋灑灑說了這麽一大通,正是顧及他的臉麵,並以此點醒他,以免他在這方麵搞不清狀況,無意白白得罪人還不知。究其之意,實在是一片愛護之心。

想到這些,蕭天心中不由的頗為感動,原本隻虛應以事稱呼的叔父,此時卻真有了幾分真心了。

是以,當即起身,恭敬施禮道:“是,小侄受教了,多謝叔父指點。”

李綱見他果然伶俐,眼中不由閃過一抹欣慰,擺擺手,讓他坐下,這才又接著道:“本朝三冗之危日重,積弊難返,老夫身為宰相,豈有不知之理?然則牽一發而動全身,非不為,實不能為也!”

話到這兒,老頭停了下來,兩眼望著遠處夜空,怔忪不語,臉上滿是黯然痛苦之色。

蕭天和宋五對望一眼,都覺得不好接話,隻得也沉默以應。半響,才聽李綱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低沉的聲音繼續響起。

“……..有言道,身在局中,難以為繼。令師以竹相喻,老夫固然喜不自勝,更多的,卻是慚愧。說起來,與昔日文正公,還有先帝時王相公相比,這竹之比喻,倒是他們更適宜些……….”

他這話一出,蕭天還不覺如何,他對曆史實在所知有限,隻在尋思那文正公和王相公卻是哪個,旁邊宋五卻是麵色微變,忍不住左右看看,低呼道:“老師…….”

李綱回頭看看他,不由慘然一笑,搖頭道:“癡兒,這裏隻有自己人,你卻怕些什麽?我如今已然被罷相貶黜,難不成還能殺了我不成?”

宋五麵上複雜,欲言又止,卻終歸隻是化作一聲輕歎。

李綱定定的看著他,眼中神采變幻,有期待,有希冀……最後卻終是劃過一抹失望。轉回頭去,輕聲道:“士子們要想出頭,便須得提前找門路,拜入各路豪門門下,以求獲得推薦。而各豪門卻又何嚐不是在甄選良才,以便他日推出,為自己代言獲利?老夫身處其中,看似位極人臣,倘若沒有羽翼,以一人之力,又如何與人爭鋒?是以,人選我,我亦選人。雖知其弊,卻又不得不用其弊,說起來,誠可笑也。”

他淡淡的說著,語氣中滿是自嘲自諷之味。蕭天卻聽的出,其中滿含的苦澀和無奈。

“……..今日頂之雖極力掩飾,但如同尖錐藏於布囊難掩其鋒,寶劍封於鞘中難遮其利。先有五郎讚美於前,再有危急關頭挺身而出,其後又有徐長卿之變化,老夫半生曆練,若再看不出這些,豈不枉活一世了?”

老頭仍是風輕雲淡的說著,蕭天卻是聽得悚然而驚,暗自流汗不已。他隻道自己掩飾的夠好,卻不成想,在這些個人精麵前,還是留下了這麽多的破綻。

“……..我既然看明白了,自然也就起了將你收入門下的心思。是以,這才讓五郎悄悄約你來見,又百般盤問……….”

蕭天到了此刻,這才終於明白,今晚這場約見的起因。隻是明白歸明白,一想及這老頭的心思,卻又不由的暗暗皺眉,心下實在為難,不知該如何推脫才是。

正為難之際,卻聽李綱又道:“隻是我千算萬算,卻實在未料到,尊

師竟是如許高賢,而不論你究竟有無學到令師本領,又或者學到了幾分,若再如我先前一般想法,冒然將你早早引入仕途,便顯然不適合了。”

說著,李綱回過身來,兩眼灼灼的看向蕭天,眼神中的希冀之色,毫不掩飾的傾瀉而出。

“…….以你心性本事,若說有我推薦,便是現在入京,拜入任何一個門下,都不在話下。我隻道,你也必然會做出一番事來。但如此一來,便也隻能停留在門客舍人這一層麵上,往後再想寸進,便是千難萬難了。”

他說到這兒,眼見蕭天口舌微張,想要說話,便揮袖製止,搶先又道:“你不必多說,你我如今既有了這份情分,又知道了你師傅之才,如何還能這般考量?是以,便在方才,我已變了想法。頂之,你聰慧伶俐,又深通世事人情,從五郎那裏,還有,你能得入了徐窮那倔驢的眼界便可知之,你即便是未得令師多少傳授,但底子打的卻極是堅實。若如此,倘能靜下心來,再得良師指點,一年後循正途參與春闈,不敢說狀元之才,但頭甲之內,卻亦非奢談。到那時,再由為叔為你活動,一舉登堂入室,最不濟也當側身翰林,承奉天子近臣。若果能如此,你我叔侄聯手,盡心竭力,扶助聖君,何愁大宋不昌,天下不靖?!果能如此,青史留名、彪炳史冊,誠男兒大丈夫之事耳!頂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頭越說越是激動,到最後已是麵頰泛紅,兩眼中熠熠放光起來。

蕭天聽得目瞪口呆,哪成想這老頭對自己的期望,竟會如此之高。這一番話中,雖未明言,卻隱隱露出願意親身指導師之的意思。如此好事,倘若是落在任何一個人頭上,隻怕當場就能樂昏了過去。但是蕭天此刻,卻除了嘴中發苦外,著實是半分喜悅也談不上。

別說他深知大宋曆史上的走向,就算因著蝴蝶效應,曆史有所改變,但正如李綱所言,如今的大宋內部積重難返,若不能大刀闊斧的整改一番,就算李綱的盤算能實現,又能濟的什麽事兒?

他能保證自己二人清廉,甚或能保的起初幾個核心之人的清廉,但如何保證得勢之後,聚攏到其門下所有人的清廉?

到那時,不過是新瓶裝舊酒,從一個老舊的門閥手中接過接力棒,勉力的揮舞著,艱難的仍舊走上老路而已,直到某一天,或者被曆史所徹底同化,或者被無數的既得利益碾成齏粉,消散於曆史長河裏罷了。

現在的大宋,不是需要什麽局部的手術,而是需要一種破而後立、破繭重生的洗禮。

這種不破不立,若依靠內力自身去做,不知道將要多少仁人誌士去填這個無底洞,而且還不一定成功。

而外力呢?比如戰爭。任何一個朝代的更替,看似都有著或這樣或那樣的偶然性,但其實往往深層都是早早埋下了必然性。

北宋的滅亡,亦是如此!

即便這些都不說,便單單說蕭天自己,他現在的心態,遠還未真正的溶入這個時代,眼下能想到的,也不過就是靜靜的享受下,這前世不曾享受過的凡人生活而已。

本著這個念頭,又怎會讓他認同李綱的理念?

是以,在李綱慷慨激昂的一番說詞後,在宋五驚愕無比的目光中,蕭天緩慢,卻又堅定的搖搖頭,輕聲道:“怕是要讓叔父失望了,小侄性子懶散,亦不過凡人一個,這事兒,實在不曾想過的。”

聽著他最終的回答,李綱紅潤的麵頰陡然一白,定定的看著他,兩眼中不由的又是失望又是氣惱,蕭天卻隻是平靜的與他對視著,毫不退縮。

屋中的氣氛,一時間極是壓抑,宋五額頭微微見汗,老半天實在忍不住這種壓抑,不由舔了舔嘴唇,開口道:“蕭兄,你雖是一直在外遊曆,但終還是我大宋子民。老師方才所言,句句皆是為國為民之心,對你也是莫大的機緣,你…..你………”

蕭天目光看也不看他,抿了抿嘴唇,才淡淡的道:“人各有誌,宋兄,你就不必多說了。”

宋五抬手抹了一把汗,還想再說,冷不丁卻見李綱霍的轉過身去,怒喝道:“五郎,不必多言了!既無為國為民之心,又無建功立業之誌,再要多說又有何益?!罷了,天色不早,老夫也乏了,這便散了吧。”

說罷,大袖一揮,已是轉身拉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自始至終,臉色鐵青,再也沒多看蕭天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