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江邊死屍

四月春深,江東已是一片繁花似錦、鶯鳴柳綠。京口城通往北邊大江的驛道上,此時正有一架馬車緩緩的行駛著。

坐在禦者位置上的,是一個年約五旬上下的老者。一邊漫不經心的揮動著手中的長鞭,一邊扭頭向後瞟了幾眼,不時的露出幾分不屑之色。

落在馬車後不遠,一幫士子打扮的年輕人,或騎驢或乘馬,不緊不慢的綴著。雖相互間不時的說笑著,但眼光卻始終不離前麵的馬車。每當見那馬車簾蘢被風吹的飄動之時,眼上便露出熱切之色。

這馬車是京口教坊司,最美的姐兒玉娘子的。而跟在後麵的這些年輕人,卻都是慕其姿色的各家公子們。

隻是這些人雖心慕佳人,此刻卻無一人往前湊,目光中雖滿是期盼,隱隱的,卻也帶著幾分忌憚。

原來,這位玉娘子雖是個風塵女子,但性子頗為剛硬不說,還有著一身的好功夫。

據說她原本是某位將軍的女兒,後來其父因戰事不利而獲罪,被朝廷斬殺,從此家道中落,這才淪落風塵。

許是因為出身將門,故而,這姑娘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颯爽氣質,也絕不似尋常娼者那般俗媚。每每對著一些少年子弟,便多是白眼相向,並不稍假詞色。

曾有幾個依仗家世豪富的,想要以強淩之,卻終是狼狽而回。事後,任憑他人怎麽問起,除了滿麵羞慚懊惱之外,隻說那女子厲害,再多的,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了。

眾人好奇之餘,這獵豔的心思反倒更加熱切了起來,倒是正應了那句俗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由是,每日裏欲要登堂入室,一親芳澤的,便絡繹不絕而來。雖縷縷碰壁心中懊惱,但想要恃強而淩的,卻是再也沒有了。

既不能強求,便隻能軟磨了,這也才有了眼前的景象。

馬車仍是不疾不徐的走著,簾子微動,撩開的一線縫隙中,隱隱露出一張少女的嬌靨。

目光落到後麵跟著的那些人身上,臉上便露出懊惱之色,轉頭小聲道:“小姐,又是吳公子丁公子他們……,呸!也不知是哪個多嘴的,讓人半分清閑也不可得,真是可惡!”

這少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頭梳雙丫髻,兩隻圓溜溜的眼睛點漆也似,配上略顯嬰兒肥的雙頰,明眸皓齒,清麗中帶著幾分嬌憨,別有一番可愛。

此時嘟著小嘴忿忿而罵,卻渾沒半點氣勢,倒是另有一種撩人的神情。

聽著她的抱怨,車廂內室裏便傳出一聲輕笑,一個清亮的聲音道:“理他們作甚?一群無用的書生而已。咱們隻遊咱們的,隻當他們不存在好了。”

那少女聽小姐這麽一說,隻得撅著嘴,不情願的哦了一聲。又不甘心的回身掀開簾子,從縫隙中狠狠瞪了後麵眾人一眼,這才轉身進了內室。

內室中,此刻正有一個紅衣女子手握書卷,慵懶的倚在一個軟墊上。見她進來,仍是滿麵悻悻之色,不由微微一笑,將手中書卷放下,搖搖頭笑道:“這些個無聊的人,一向便是如此,又不是一二日了,你又氣惱個什麽?”

說著,臻首微轉,抬起白玉也似的一隻纖手,將身側的車窗簾蘢撩起,看著遠遠近近的滿目青翠怡紅,美眸中便露出陶醉之色,口中又再接著道:“阿沅,你看這外麵世界,有青山有綠樹,有紅花有流水,是何等的美景?但豈不知青山綠樹固然美好,但裏麵也深藏著吃人的虎豹;紅花流水雖然怡人,其中卻也有惱人的蠅蟲。你便當他們都是蒼蠅蚊蟲好了,這不就不用煩惱了?”

阿沅聽的呆了呆,張了張嘴要辨,卻又覺辯不過,隻得鼓了鼓腮幫子,兩隻白生生的小手

托住臉腮,賭氣不出聲了。

這紅衣女子自然便是那玉娘子了,說完那番話不見回音兒,轉頭詫異的看了過來,眼見她那副受氣的模樣,不由噗嗤一笑,伸手將她一把攬了過來,抬手刮了她挺翹的瓊鼻一下,笑罵道:“你個小妮子,還敢跟我耍脾氣了?”

口中笑罵著,另一隻手卻伸到她腋窩下掏了一把,阿沅便咯咯的笑了起來,連聲不依。方才那點小鬱悶,便在這笑聲中不見了蹤影。

女孩兒還小,實在尚不知愁為何物。一番笑鬧後,便又恢複了活潑,唧唧咯咯的說著聽來的一些趣事兒。在她心中,隻要能伴著小姐身邊,便是最大的歡樂了。

玉娘子看著這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兒,心中不由滿是溫暖。打從家中出了事兒後,自己被發配到教坊司,多虧有這個從小到大的伴兒相陪,這才少了許多孤寂。讓自己在哀痛之後,才不至於就此倒下去。

這一生我必將視她如親妹,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給她快樂。她心中暗暗想著,眼眸中便露出無盡的溫情。

“小姐,到了江邊了。”

車廂上傳來兩聲輕叩聲,前麵趕車的老者恭敬的聲音傳了進來。隨即,車身微微一震,車子已是穩穩的停了下來。

阿沅歡呼一聲,縱身從玉娘子懷中跳起,卻因一時忘情,咚的一聲撞到頂棚上,頓時癟了小臉,呼痛抱頭蹲了下來。

玉娘子又是好氣又是疼惜的嗔了她一眼,伸手揉了揉她的雙丫,這才轉頭對外麵道:“好的,安伯,便在這裏吧。”

說罷,又低聲安慰了幾句兩眼含淚的阿沅,這才起身走出內室,撩起車簾,隻輕輕一縱身,便跳出車外。

阿沅急忙跟上,她卻沒有自家小姐那般身手,小手提著裙據,小心翼翼的移了下來。

出的車外,但覺清風滿麵,風中夾雜著各種草木清香,嗅之令人沉醉。

蔚藍的晴空顯得寥廓高遠,白雲如輕絮也似,宛如一整塊藍玉上雕飾的花紋。

遠山黛綠,極目蔥鬱。有水聲轟響,卻正是從不遠處的大江上傳來。

阿沅貪婪的深吸了一口氣,麵上顯出一份陶醉之色。已頗顯規模的小胸脯,也便隨之波瀾起伏起來,讓人遐思無限。

“小姐小姐,快看快看,那江邊好大水。”睜著亮晶晶的雙眸,伸長了脖子看著遠處一線玉帶,她不由的歡呼起來,當先向前跑去。

玉娘子寵溺的笑著看著,也不攔阻,隻轉頭對恭立一邊的老者道:“安伯,你是和我們一起過去,還是留在這兒歇息?”

安伯笑了笑,目光往後麵挨挨蹭蹭跟上來的眾公子瞟了一眼,搖頭笑道:“不了,小姐和阿沅去玩好了,老奴便在這兒候著就是。”

玉娘子點點頭,也不勉強,對於身後跟來的眾人卻是看也不看一眼,轉身直往已跑到江邊的阿沅走去。

隻是走不幾步,卻猛然聽到阿沅一聲尖叫。那聲音中,滿是驚怖之意,不由的腳下霍然一停,兩眼中瞬間閃出一片寒光。

回頭對也是滿麵驚容的安伯打了個手勢,示意他不必妄動,隨即腳下發力,一個身子便猛然向前竄去。

陽光下,但見那身姿如風送浮萍,輕靈之中卻不帶絲毫煙火氣,眨眼間便奔到了江邊。

“阿沅,什麽事兒?”

一眼看到阿沅正跌坐地上,滿麵蒼白,她心中一沉,已是兩步邁了過去,伸手一把扶住。隨即,警惕的四下梭視著。

“那…..那兒……,死人………那兒有個死人………”

阿沅身子顫抖著,兩眼緊緊閉著,伸手朝一個方向指著。

玉娘

子心頭不由一鬆,原來隻是看到個死人,倒讓自己白擔了半天心。

她出身軍旅之家,父親祖父在世時,雖沒真個隨著一起上過戰場,但麾下那麽多軍士,死傷之事卻是見得多了。所以,死人自是嚇不到她的。

輕輕拍拍仍然緊閉著眼睛的阿沅的香肩,自己便要舉步過去察看。冷不防阿沅忽然一把拉住她,驚恐的睜開眼睛使勁搖頭,顫聲道:“小姐…….莫去!莫要過去,那…..那死人還……….還會動……”

玉娘子聽的一呆,隨即不由啼笑皆非。死人還會動,那就根本不是死人了。卻不知是哪個不幸的,許是溺了水,這會兒倒要趕緊過去,救人才是。

想到這兒,輕輕拍開阿沅的手,柔聲安慰道:“你便在這兒等著,那人會動便不是死了,怕是需要相助。我且去看看,片刻便回。”

說罷,舉步要走,阿沅又再扯住,隻是一個勁搖頭。玉娘子微微皺眉,卻聽她又道:“那…..那人流了好多血,生…..生的也很凶惡,還是…..還是我…..我……我陪小姐一…….嗒嗒嗒……..一…….嗒嗒嗒……..一起去的好……..”

她眼中滿是驚恐之色,說到要一起去時,不由的牙齒都打起架來。玉娘子聽的又是好笑又是感動,知道她怎麽也不會放心的,便點點頭,伸手將她扶起,這才往前走去。

阿沅渾身抖著,嘴上說是一起,此刻卻緊緊跟在玉娘子身後,隻從旁探出半個腦袋躲躲閃閃的,似乎隻要不被那死活人看到就不會有事一般。

水邊的草叢被壓倒了一大片,四周如同被勁風狠狠的攪動過,整個呈放射狀向四周倒伏著。

圈子中間,此刻一個雄壯的男人正仰天而倒,身上不知被什麽所傷,有四五處地方帶著斑斑血跡。一雙利劍也似的眉毛下,眼睛緊緊的閉著,若不是身子不時的悸動一下,便真如死人一般。

玉娘子一眼看到這人,也是不由的一愣。此人無論是穿著還是扮相,都廻異常人,處處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頭發隻有寸餘,說是和尚不像和尚。身上的服飾也分作兩截,花花綠綠的汙穢不堪。

微微定了定神,她堅定的掙開阿沅的拉扯,囑咐她在原地呆著別動,自己則一提裙角,略作紮束,這才移步上前,低頭仔細審視。

靠的近了這麽一看,玉娘子隻覺心頭一跳。

這人麵上雖滿是汙穢,但仍可清晰的看出,那如刀劈斧削一般的麵龐,清秀中卻滿是堅毅陽剛之氣,渾不似平日所見的任何男子。

此刻雖奄奄一息,但她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人渾身透著一股難言的氣勢,似乎下一刻便能隨時跳起來,將任何侵犯他的人撕成碎片。

這一點,從**在外的,那賁起滿是肉疙瘩的胳膊來看,便可見一斑。隻是卻不知是何人,竟能將這般壯士傷成如此模樣。

遲疑著伸出手,輕輕探到這人的鼻子下,半響,一絲熱氣忽然噴出,落到肌膚上。玉娘子不由嚇了一跳,一顆心也砰砰的跳個不停。

暗道一聲慚愧,伸出雙手,想要試著扶起這人,哪知兩手剛剛扳起他一條胳膊,卻見那人原本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霎時間爆出一片精芒。

這一刹那,玉娘子隻覺渾身冰冷,恍如被一隻遠古惡獸盯上,空自一身武藝,卻竟動都不能動一下。

不待有所反應,但覺眼前一花,咽喉處已是被一隻大手扣住,頓時一陣窒息的感覺襲來。

心中大駭之下,抬手便要去扳開,卻忽見那人圓睜的眸子中,光芒漸漸黯淡下去,隨即,脖子上一鬆,那手軟軟的又垂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