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045 傾心之談

兩人一起走到附近的一家小飯館。

服務員迎上來,看到一個麵目清秀的女孩走進來,身後緊接著跟進來一個邋遢蓬亂的中年男人,還以為是乞丐上門要飯的,張嘴便要嗬斥出去,卻見女孩轉身對那“乞丐”說話了,這才住了口。

“想吃什麽就點吧!”安月對安德明說著,找了張角落裏小桌子,兩人一前一後地坐下。

“歡迎觀臨!”服務員跟上來,很自然地將菜單遞給安月。

安月接過,看也沒看一眼,將其遞給坐在對麵的安德明。

安德明想也沒想,對著菜單報了一摞菜名,絲毫沒有客氣,安月麵無表情地坐著,目光看向飯店門口一大堆雜亂的人群。那是一個夜宵攤,此時圍坐了許多人,正一邊喝酒一邊高聲說話。

飯店裏人卻不多,幾張簡陋的小桌整齊地擺放著,有服務員正在收拾殘羹冷炙。整個店裏,除了服務員之外,便隻剩下安月與安德明兩個客人。

這樣的情境,正好聊些平日裏都不曾觸及的話題。

服務員拿著菜單離開,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大概是有些奇怪這二人的關係。

飯桌前隻剩下父女倆。一牆之隔,阻斷了外麵的熱鬧喧囂,服務員收拾碗筷的聲音格外清晰,安月卻感受到了沉默的壓抑。

“安月,你最近還好嗎?”或許是有著同樣的感受,安德明選擇打破這沉默,但很明顯,選擇的話題並不正確。看似是尋常的問候話語,安德明也隻是隨口一問,但對於安月這段是時間所經曆的而言,卻正好是戳中了痛處。

她抬起眼睛,看了安德明一眼,不答。安德明似乎從她的眼神意會到了什麽,噤了聲。

直到飯菜送上來時,二人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落魄的安德明,忽然有些害怕起自己的女兒來。她身上那股狠勁發作起來,確實是讓人不敢鄙逼視。

“菜上齊了,兩位慢用!”服務員送完最後一道菜,禮貌地離開。

安德明早已端起碗,盛了一大碗飯,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安月並不提筷子,隻是看著父親。

記憶裏,父親很少回家吃飯,與她同桌的機會就更少。她的印象裏,安德明總是一副高傲冷漠的模樣,似乎不但對妻子沈蘇和不滿意,對她這個女兒也有諸多不滿。但所幸的是,他很少管她,相比起沈蘇和並不多的管束,他對她幾乎不聞不問。即使是上完初中她便決定放棄學業,他也沒有發表過太多的意見,任母親怎麽鬧,怎麽與她糾纏,他似乎都隻是個不相關的人,冷眼旁觀著。雖然,這件事對於他這個大學教授來說,並不見得有多光彩。

想到這裏,安月又有點疑惑起來。她得承認,她看不懂父親,也不能理解他的一些行為。

“慢點吃,還有很多的!”安月終究不忍心,開口勸道。

安德明微微一愣,滿嘴都是飯菜地抬起頭來,驚訝地看了安月一眼。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這樣一聲小小的關心,或許對於此時的他來說,也是種莫大的驚喜了。

他吃飯的速度,終於慢了一點。

“爸爸,你不能告訴我你這些天去哪裏了麽?”安月問,這個問題始終纏繞著她

,雖然心裏早有猜測。

安德明感覺喉嚨裏被哽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安月趕緊給他倒了杯水,遞上去。

喝完水,安德明隻是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不敢麵對家長的教訓。父女倆的關係好似一下子倒轉了過來。

“好吧,我不問這個了,你繼續吃吧!”安月給自己也倒了杯水,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竟是這樣心軟。

安德明接著再吃了兩碗飯,這才停了下來。他放下筷子,身子坐正了些,似乎是在等待著安月的拷問。

安月沒有再糾纏那個問題,既然安德明不願意說,她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爸,你不用那麽緊張。”安月道,她抬起眼,無比認真,“我今天隻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還有沒有把我和媽媽,當成最親的人?”

安德明沉默半晌,他清楚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安月會有此一問,一定是被他傷透了心,沒了勇氣也沒了信心再相信他。這讓他無奈又痛心。

“當然了,安月,你和你 媽媽,都是我最親的人。”隻是現在,他不知道要如何將這份親情繼續下去。

安月直視著他的眼睛,久久沒有離開,仿佛要看到他的內心深處一般。安德明並不躲避,回視著她。

“可是,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和媽媽呢?”

安德明放在身側的手微微動了動,又是一陣沉默。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說出事情。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安月,我有苦衷的,希望你能明白,不要再問了。”

“我不明白!”安月毅然打斷,“媽媽也不明白,今天我這樣問你,更多的是為了媽媽。”

安德明歎口氣。

“安月,你知道嗎?爸爸三十二歲以前,一直都是為別人而活的,為道德,為名譽,為家人,甚至為了許多被莫名其妙附加的東西。三十二歲那年,我終於下定決心不再忍受,我想著掙脫這束縛,去自由地為自己而活。可是,現實就是現實,我始終掙脫不了,於是我還是庸庸碌碌,每天過著朝九晚五的日子,麵對你 媽媽那張看了很多年的臉,和她越來越莫測的性情脾氣,還因為你出生,背負起更多的壓力。”

安德明敘述著,像是在講述這一段不為人知的久遠記憶。這個時候的他,終於有了一絲學者該有的儒雅之氣,而不為身上這身襤褸行裝所累。其實,這也隻是個受生活所困所累的可憐人,他在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時候,悲劇地將現實完全拋卻,而一味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可是,世上哪有人能脫離現實而存在呢?

“可是,我們的大多數人的一生,都是這樣過來的啊!”安月是個在現實的最邊緣打滾的人,她比誰都清楚現實的殘忍,以及它與夢境的區別,“而且,一個人能那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已經是一種幸福了,還有很多人,甚至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就像她,為了很多,舍棄很多,到了今天,竟將自己置於如此的境地。她早已經失去如平常人一般追求尋常幸福的權力了。那,已是一種奢望。

安德明聽罷,低了低頭,終於不再吭聲。

“爸爸!”安月的語氣溫和起來,“我其實能理解你當時的想法。”因為她也曾渴望能夠過上自己理想的生活。

安德明迅速抬起頭來,眼睛裏綻開異樣的光彩,然而瞬間,那光彩又黯淡下去。或許,他已經聽過太多相同的話語,漸漸變得不能再相信了,也或許,他心裏已十分清楚,現在再來談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但是,我們終究是活在現實裏,還是要麵對現實給予我們帶來的一切。爸,其實隻要你認真去看,現實裏除了苦悶壓迫之外,還是有快樂的。”

安德明點點頭,放縱過這麽多年後,他終於還是回歸現實。隻是這回歸的途中,卻要為風 流恣意欠下的負債所累。是否,回家的路,他隻能默默地望著,卻再也踏不出去。

這是父女倆第一次這樣傾心的談話。安月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竟是被困在自己製造的牢籠裏,苦苦掙紮,這麽多年的離經叛道,不過因為不能忍受現實的殘酷和傳統道德的束縛。今天的一席話,讓她看到,自己一直不能理解的父親,其實也隻是個可憐的人。

此時,店外依舊喧鬧,安月卻不再覺得難以忍受,反而感到一陣舒心,市井鄉民的親切感迎麵撲來。

“小月,“安德明再次啟口,卻顯得有些艱難。

“恩?”安月抬頭看他。

安德明已經停了筷子,頭埋得很低,好像在糾結著什麽。安月有些奇怪,卻沒有催促。

“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借給爸爸一點錢?”安德明的聲音很低,仿佛蚊蠅一般,但安月還是聽清楚了,她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胸中仿佛有團火在燒。

“爸!”她驚叫,“你難道就沒錢了麽?上次的三十萬你不要告訴就已經完全光了!?”

安德明不響,隻是低著頭,看來已經是默認了。

安月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之突然,身體不小心碰到了飯桌的一角,簡陋的小桌開始不斷搖晃,連帶著桌上的幾個餐盤也在搖動,砰砰地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響。

“沒有,我一分錢也不會再給您。爸爸,您太讓我失望了,您剛才和我說那些,是不是隻是因為要博得我的同情,然後再從我這裏拿錢?那些都是虛情假意是吧?我告訴您,我現在就很明白地告訴您,我一分錢沒有了,而且,我就算有,有百萬千萬,也不會再給一分錢給您。媽媽說的對,您就是個沒了心的人,永遠不會替別人想。”

安月說著,已經推開椅子,跨上包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折返身回來,重新走到桌前。

安德明愣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不知道要說什麽女兒才會相信。現在的他,就是個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說的話沒一個人會再信了,即使是掏心掏費的真情,也隻會被人當狗屎一半的踢開。他看著盛怒的安月,眼睛裏有憂傷。

安月低頭從包裏拿出錢夾,將幾張百元鈔框在桌上。

“這是飯前,剩下的,留給您這幾天吃飯吧!”說完,終於走了出去。

安德明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一尊雕像一般。那幾張淡紅色白人頭,在夜風中輕輕曳動,透著淒惶的酸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