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跟我很像

燕還的麵容沉靜如水,背脊挺立,並未有所動容。

不簡單,那又有什麽呢?她確實不是個簡單的普通女子。

自從老爺子手中救下她那天開始,他也召回了派去各地追蹤的探子,從李長海和李耀石等人處著手倒著查探,終於摸清了她一路流亡的蹤跡,也觸到了她從不輕易示弱的脾性。莊府後街認屍的無畏之心,郊外陳家生活的報恩之心,白鹿村非人磨難的隱忍之心……

還有,她竟然被逼得殺了人?

白鹿村當地村民都緘口不言,隻能在隻言片語中偶爾捕捉到當時的驚險。他聽得幾乎雙目噴火,命人將那汪老頭和人販子的屍身從土裏刨出來挫骨揚灰,一把火燒個精光,連那人販子的婆娘也沒放過,連夜綁出來丟到尋獵場當了活靶子。

一年多來,那小小的身子竟然承受了這麽多苦楚,從前的從前,還有多少是自己未曾了解過的震撼?

燕還確實被震動了,他從未見過一個如此柔弱的女子,身上有著那般堅強的意誌和忍耐,曆經人世間各種磨難,偏偏不輕易放棄生命。

他想看到她好好活著,明媚嬌豔的活下去,就像嗬護著一株幼小的嫩苗,激發她的生命活力,在人世間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如果可以,他願意為她一輩子遮風擋雨。可,這便是愛麽?

不可否認,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他要找的那個人就是她麽?她再堅忍,終究還是個孩子。如果留在遠心苑,過了幾年時光,他還能察覺到自己心中那份蠢蠢欲動的情誼,就再說吧。

燕還微不可見的彎起唇角輕笑了笑。

男女之意,常常要曆盡半生才能初嚐其中味道,情濃情薄,於悲歡離合中知其深淺。滿世癡男怨女,貪戀情愛是非,卻又甘願醉心其中,豈是錯與對二字可以輕易評判?

楚憐南臨終前曾拉著他的手,艱難的叮囑道:“還兒,你這一輩子什麽都不要爭,不要搶。隻

有一個字,等。我會看著我的孩兒遇到很多個女子,但她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的妻子,必定是一個與你相似的人兒。”

他隻有七歲,無法懂得此番含義,哽咽著問:“母親,我如何在那麽多人之中辨出她來?”

“你隻要看著她,從心底感覺好像看到了自己……那就是了。”

楚憐南是為何去世的,世上在沒有一個人比自己更加清楚。當年她離世後留給小還兒的遺物中,有一個隨身攜帶的象牙扇墜。直到搬來南京燕子府多年之後,他才發現其中隱藏的秘密,也瞬間明白了當年父親忽然冷落母親的真相。

那扇墜的中間有一個極細的小孔,管體通瑩,隱隱透光。某一天他突然好奇起來,用針尖試探著輕輕一刺,果然便擠出來一張卷成銀針大小的紙條兒。展開紙條,上麵用簪花小楷細細的寫了一行字:“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落款處隻有兩個字:元瑞。

這紙上的字是楚憐南的親筆字跡。旁人或許不知,但燕還清楚的知道,“元瑞”二字是娘親的堂兄、自己的堂舅——楚逸豐的表字。

這楚逸豐,也正是他嘴裏一直尊稱的豐爺。

這件事被埋藏心底近十年了,就像一根淬著毒液的細針,深深的紮在胸前,拔不掉,撇不開,隻是每次想起,便隱隱作痛。母親的情感不是忠於父親的,她的心中藏著另外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竟是一向疼愛自己的堂舅,這個打擊無異於千斤巨石,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難怪就在1627年夏天,楚逸豐患了急病突然病重,差點兒撒手人寰,楚憐南也突然消沉了下去,整日以淚洗麵,憂鬱成疾。

那時燕還才七歲,還不清楚為何母親突然不管不顧的一臥不起,哪怕她並無病痛,而父親一改往日的和風細雨,變得暴跳如雷,陰晴不定。恐怕那時父親也察覺到其中端倪了吧。

楚憐南死了,而楚逸豐卻活了下來。

幼小的燕還搬

到南京燕子府後,終於發現了這個難以啟齒的秘密。在艱難的內心掙紮後,他選擇了麵對。他固執的不再叫楚逸豐為堂舅,而像其他人一般禮貌而疏遠的叫他一聲“豐爺”,似乎稱呼上的改變讓他正視了自己必須成長起來,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麵對父親的情敵。

縱然楚逸豐多年來一直有意栽培他,即使北京與南京隔得那麽遠,還著力讓他跟隨自己馳騁戰場,卻都被婉言拒絕。

情愛之事,向來由天不由己。除了一個等字,還有一個忍字。

看著好友微皺的眉頭和微抿的唇角,莊庭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猶豫了一下,終於緩緩道:“你可記得當年你在燕子府門前被伏擊受傷後,連夜跟我去莊府避風頭,在長橋大街上有過片刻耽擱?”

燕還抬頭看了他一眼,靜靜等待下文。

“我曾在淩府淩龔手中救下了那個丫頭,當時她和另外一個年輕女人……還有一個男孩,被淩龔誣陷偷了馬車,當街毒打。”

莊庭宋望向窗外,眼前似乎又浮現了那雙凶狠倔強的杏眼,女孩兒發絲淩亂,嘴角溢血,可骨子裏的高傲卻讓她的臉龐充滿了異樣的美感,就像一枝被人折下的露水玫瑰,渾身滿刺,嬌豔欲滴,格外熠熠生輝。

“那時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丫頭,原以為她是從燕子府逃出來的奴婢,你也知道,你三哥是出了名的暴虐無道。”他頓了頓,又道:“不過現在想來,你雖未提過,但我從鳴衛口中打聽到,當夜你讓鳴七帶走了一個女孩兒,想必正是她了。”

“不錯。”燕還略沉的嗓音低低應道。

莊庭宋斟酌了一下用詞,才緩緩道:“我感到很奇怪,她當時為何不向我求救?你的馬車就跟在後麵,她沒有理由沒注意到。”

“因為她知曉我的處境不妙。”

燕還站起來,長身玉立,眉眼有一瞬間的柔意拂過,淡淡一笑,笑意清淺:“善於明哲保身,跟我很像,不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