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寧為玉碎

莊庭宋、風尋、鳴衛,甚至是侯方域、複社名流……亦或是從前對她傾心的儒雅恩客,統統都不可能再次出現在媚香樓了。

蘭猗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慢慢沉到了底,她慘白著臉色,慢慢握緊拳頭,冷聲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阮大铖,我們走著瞧!”

李貞麗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們千算萬算,千防萬防,卻萬萬沒想到阮大铖會在這個時局動蕩的時刻,如此光鮮亮麗的跑到媚香樓來耀武揚威。她瞧著香君臉上的決絕,心底不由打了個突,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充滿心房,無盡辛酸反複碰撞,讓她實在憋不住哭出聲來。

一眾姑娘紛紛從柱子後走了出來,圍攏在李貞麗身旁,相互擁抱著流淚啜泣。

這一群自打娘胎生下來就受盡人世艱苦的女子,就在此時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

第二日午時,醉墨牽來明月館的青花小香車,扶著蘭猗在車廂坐好,自己親自駕車,準備陪同她一起去翠微樓赴宴。李貞麗原本想帶著小阮跟去,多少有個照應,誰知一直守在媚香樓前的官兵一見她現身,立刻上前阻攔。

“阮大人交代過,隻許李小姐一人前往赴宴。”

醉墨忍不住反駁了一句:“我總可以去吧?難不成要我家小姐自己駕車?”

那官兵橫著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厲聲道:“廢什麽話!趕緊走!”

蘭猗掀開車廂側麵的簾子,平靜的說道:“貞娘,你回去吧。我會平安回來的。”

李貞麗搖了搖頭,似乎也知道她不過是安慰自己,哽咽道:“香君,為娘知道你性子剛烈,不願受人鉗製,但是……留得青山在,日後你才會有機會再次獲得老天爺的恩賜。你……你明白嗎?”

她是在暗示:如果阮大铖要強取豪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跟他硬拚,委曲求全也不是壞事,至少留得住性命等著燕還回來。

蘭猗如何不知?

女子眉目間的溫柔如水輕淌,平靜的彎起微笑:“回去吧。”纖手一揚,輕輕放下了簾子。

施施與小阮一人一邊扶著李貞麗,滿心憂慮,眼中蓄滿淚水,隻能眼睜睜的目送著青花小香車在寒風中漸漸走遠。她們的力量太過渺小,如何能幫得上香君一分一毫?亂世紅顏隨波浮沉,說不定哪一日就香消玉殞,不複存在。不管是被捧上巔峰的絕世名女,還是最下賤的窯子裏的低級妓女,都逃不過命運的捉弄。這是每一個秦淮河畔的姑娘都刻骨銘心的道理。她們不會想到反抗,或許曾經反抗過,卻又被殘酷的壓製,以至到後來漸漸麻木。

翠微樓是秦淮河畔一個味道十足的紅館,裏麵的姑娘都是賣藝又賣身的紅倌兒,個個柔媚入骨,來者不拒。蘭猗和醉墨被一個時不時拋著媚眼的小丫鬟領進去時,忍不住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裏麵的布局並不寬大,宴席設置在臨街的二樓大廳。

阮大铖似乎包了場,整個二

樓就隻有大廳裏一桌宴席,旁邊坐了三個錦衣玉服的中年男人。說是中年男人,可上座的那個人雖一頭頗不自然的黑發,臉上卻遍布皺紋,似乎年紀與阮大铖相當,實際上已是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兒了。

幸好除了這一桌男子,雕花屏風旁還有樂師在彈奏曲子,中央小舞台上輕盈的舞者六個舞姬,步履輕盈,嬌聲清唱。

桌麵上已上滿了酒菜,入席之人麵前的碗碟都沾染了油水,看來他們已經吃了有一會兒了。

“各位大人見諒,李香君來遲了。”

蘭猗不敢失了禮數,不動神色的先福了一禮。

聽到美人的動靜,阮大铖慢悠悠的抬起頭來,仔細看了看她今日的打扮,嘴角帶著奸猾的笑意湊在上座之人的耳旁低聲嘀咕了幾句。那人正是那個染了黑發的老頭兒,一張國字臉線條淩厲,看著她點了點頭,打量她的目光讓人分外不舒服。

“李小姐,請入席。”

服侍蘭猗坐下後,醉墨知趣的趕緊站到一邊。酒席上有翠微樓的小丫鬟在服侍酒水,根本用不著她,她隻要好好保護自家小姐就行。醉墨忍不住在心裏祈禱著,今天可千萬別出什麽亂子。

四個男人和一個女子坐在一起,實在有夠別扭的。

阮大铖似乎看出了李香君的不安,慢條斯理的給她介紹了在座的各位大人。那老頭兒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使田仰田大人,因督運漕糧由揚州來到南京,為弘光皇帝幫了一個大忙,成了皇上器重的紅人。那邊兩個男子分別是東閣大學士兼都察院右都禦史馬士英馬大人,以及禮部員外郎周鑣周大人。

阮大铖得意的笑道:“今日的接風宴便是為三位大人專門設下的,還請李小姐不要吝嗇才藝,盡量讓我們領略到秦淮風月的美妙之處啊!”

蘭猗被安排坐在了田仰身邊,一直被他意味不明的目光盯視著,簡直如芒在背。她沒有料到阮大铖竟來了這麽一招,原本還以為他想在眾人麵前借獻藝之事盡情羞辱她,沒想到卻是引見給其他官僚。

“阮大人過譽,奴家定然不會掃了各位大人的興致。”

她這時才知道,阮大铖得到了馬士英舉薦,被起用為南明的兵部右侍郎,對東林黨和複社諸人肆意報複,大興黨獄,憑借拍須溜馬的功夫和三寸不爛之舌成為了弘光帝麵前的大功臣,自然春風得意。

可那個田仰是怎麽回事?

他的目光,如同一道黏膩的油水朝她劈頭蓋臉撲了下來,濕噠噠的粘在她的背上、身上,讓人極度不自在。仿佛她就是一塊餐碗裏鮮嫩的肉,隻等著刀叉任意切割入腹……

等等!

蘭猗終於明白了阮大铖的用意!

他竟然想借田仰之手報複於她。讓田仰看上她,不管她願不願意,他都會慫恿田仰強取豪奪!

蘭猗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腦子裏急速飛轉想著對策,可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有些驚慌失措,根本想不

到任何有用的主意了。原本她還存了必死之心藏了一把匕首在袖袋裏,準備一有苗頭就掏出來自衛,嚇退阮大铖,可現在那人變成了田仰,他隻是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並沒有做出什麽出格之事……

隻是那目光也太沒遮攔,從蘭猗出現的那一刻開始,田仰就旁若無人的一直盯著她看,其他人似乎也默認了這個“你知我知”的交易,任憑一個弱女子在一群虎狼之間苦苦支撐,勉強維持著姿態與他們周旋。

“李小姐平日裏喜歡做些什麽?”

田仰就連吃菜的時候,眼睛都沒離開過身旁的女子。

蘭猗低聲道:“奴家隻是尋常女子,尋常女子喜歡做什麽,奴家便也喜歡做什麽。”

這回答了跟沒回答差不多,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李香君的心思已不在酒宴之上,也不知她心裏在盤算什麽,竟然膽敢敷衍旁人。可田仰卻不以為忤,反而笑了一句:“李小姐說話真是有意思,你可不是尋常女子,尋常女子哪裏及得上你半分美麗?”

“大人過獎。”

“你老家是哪個地方的?聽李小姐的口音,像是留都本地人,卻又帶著分外好聽的韻味兒,倒有些像蘇杭那一帶的語調。”

“大人好耳力,奴家以前便是蘇州人。”

“哦?那怎麽跑到南京來了?莫不是南京的風水更養人?”

蘭猗淡淡垂下眼眸:“奴家生來命苦,到南京為妓也隻是為了能活下去吃到一口飽飯,不過也幸好來了南京,讓奴家碰到了生命中值得托付的良人。”

她一直在找機會說出自己已為他人婦的事實,縱然她還未贖身,可憑借南京燕子府的名聲,還有當今時代封建社會裏的禮義廉恥,相信能鎮得住田仰即刻收手。

田仰果然揚了揚眉毛:“李小姐有心上人了?”

蘭猗正要回答,誰知阮大铖突然插嘴道:“田大人可不要誤會,李小姐還是明月館李貞麗名下的頭牌姑娘,並未贖身呢。南京城裏仰慕李小姐的人何止千百個?若有那麽一兩個入得了李小姐法眼的,也不足為奇嘛。”

女子垂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強自按捺內心洶湧的恨意,淡然解釋道:“田大人有所不知,奴家已被燕氏七少爺梳攏,與他情投意合好些年了,一生認定他為夫君,此誌不渝。並不是像阮大人所言那般,還有其他人也被奴家放在了心上。”

“哦,如此。”

田仰似乎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燕氏,我知道。聽說他們家有一個少爺在北邊帶兵打仗呢,是不是他?”

蘭猗趕緊點頭道:“正是。”

心中尋思著莫不是田仰認識燕還,說不定真的免了這一道尷尬的舉動,免得讓她著了阮大铖的道兒,再次樹立一個強敵。

可田仰見她點頭,臉上卻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嘲弄神色:“嗬嗬,這個燕將軍,我知道嘛,也不知是不是命不好,碰上這麽個局勢,真是天妒英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