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往事如煙

男人的一顆心被傷感和無奈緊緊攫住。

時逢亂世，他知道自己這一走，或許今後都再也見不到眼前的女子，這種從心底發出的遺憾幾乎讓他深陷痛苦，難以承受。他看著她，隻感覺到那副嬌媚柔婉的身子似乎化成了一朵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花，慢慢長到了他的心尖上，從此，再也不會凋謝。

侯方域想了想，突然向蘭猗開口要了紙筆，寫下了商丘老家的地址，也不管她願不願意，將那張紙塞到她的梳妝盒子裏，低聲道：“以後，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蘭猗坐著沒有動。

她並非不感動，隻是這個男人心中裝了太多東西，她清楚的明白，自己無非隻是其中一份子而已，感動過後即是平靜，曾經泛起漣漪的心湖再次光滑如鏡。

他終究告辭走了。

侯方域離去以後，聽醉墨偷偷過來說，施施伏在欄杆上大哭了一場，嘴裏一直念叨著“侯公子”，那模樣不是不傷心的，竟想不到她對侯朝宗竟然用情這般深厚了。

蘭猗取出梳妝盒裏的那張紙，喚來施施，淡然的放在她的手心。

“這是侯公子老家的地址，你若不怕路途危險，可以跟了他去。”

醉墨聽到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施施。

施施不知所措的看著手心的紙，那上麵寫著幾行俊秀飄逸的字，但她卻不認識一個。她的心裏惶恐不安極了，一種即將麵臨嚴懲的極度恐懼瞬間席卷腦海，讓她不由自主的叫出聲來。

“小姐，婢子……婢子不是故意的！”

蘭猗卻以為她害怕自己責怪她戀慕侯方域，無所謂的笑了笑，難得的放柔了聲音：“不必擔心你的賣身契和贖身金，我會跟貞娘好好說，早日放你走的。畢竟，想要找到自己心愛的男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施施張大淚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主子不會騙她，但她仍然不敢置信，隻嚅囁了兩下嘴唇，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小姐……小姐竟還不知道她所做的錯事？但更是如此，她心裏的愧疚與不安卻前所未有的高漲起來，曾經對主子的嫉妒與微恨刹那間煙消雲散，剩下的唯有無盡的感動與悔意。

“小姐……小姐……”她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蘭猗並未察覺她的異常，隻以為她太激動而不知說什麽，微笑著歎了口氣：“這些年讓你留在媚香樓，確實也委屈了你。清白人家的女兒，哪個願意屈居在這種醃臢地兒？施施，你自己的路，自己選擇怎麽走下去吧。女人活一輩子，若找不到一個可心的男人照料，終究不會快活。”

可誰想到，突然間，施施淚流滿麵的哭道：“小姐！我對不起你！我大大的對你不起啊！”

她語音悲戚，情緒激動，一時之間連“婢子”的謙稱都忘了說。

但是，這說何話來？

看著蘭猗不解的眼神，施施忽然跪在她麵前狠狠磕了兩個響頭，哽咽道：

“我……我曾經勾了侯公子，將自己給了他……”

“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在燕公子為小姐舉辦梳攏喜宴那天晚上……”

在施施的哭泣聲中，醉墨突然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隨即便知失言，急忙捂住嘴巴。但蘭猗的目光那樣冰冷，她難為情的低下頭，眼睛卻看著施施，卻隻見施施捂住眼睛隻知道一個勁兒的哭。

三個女子在同一個房間裏相處，彼此間的氛圍寒得像冰，縱使房裏生了火爐，也驅趕不掉這一片凍徹人心的寒冷。

原來，就在那一天晚上，侯方域被燕還氣得渾渾噩噩出了媚香樓，又被方以智、黃宗羲等人陰陽怪氣說教了一番，無非是煙花之地的女子全鑽進了錢眼，李香君是個掉份兒的，他們不過看走了眼，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可侯方域卻感覺自尊心大受打擊，一個人搖搖擺擺的走到酒肆裏喝悶酒。

那時守在李香君閨房前的是李貞麗的侍女，施施便偷空跟了出來，一路跟著侯方域進了酒肆，直到他喝得快要不省人事，這才跑出去扶著他回到租住之處。

於是，酒後亂性，這四個字便從紙上演變到了床榻上。

施施流著眼淚承受著侯方域的無情掠奪，耳朵裏卻聽著他迷迷糊糊的叫著“香君”、“香君姑娘”，叫了一整晚，她心裏的痛幾乎無法言喻。

第二天，侯方域果然翻臉不認人，他縱然知道施施對自己有心，但始終難以接受她的身份。這樣低賤的侍女，還是長在妓院裏的侍女，縱然是個雛兒，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施施哭著求他，還口不擇言說了李香君很多壞話，可卻換來男人狠狠的一巴掌，指著她發狠道：“讓我再聽到你詆毀香君的話，即刻擰斷你的脖子！”

侯方域警告她不許對外亂說，胡亂給她塞了些銀子便打發她走了。

施施愈想愈恨，可惜她恨的不是侯方域，而是李香君。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回到媚香樓，與醉墨一起準備好洗漱用品一起守在閨房門口，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打開房門進去服侍。同樣是女人，李香君不僅得了燕公子的傾愛，還如此肆意踐踏侯公子的感情，這叫她如何不痛恨，如何不嫉妒？

她甚至慌不擇路到嚐試著立刻去勾引燕還，卻以失敗告終。

可，又能怎麽樣呢？

施施的賣身契捏在李貞麗手裏，如果沒有男人要她，她不可能逃出這片地方，也不可能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

隻可惜後來，侯方域慢慢銷聲匿跡，再也不來明月館和媚香樓。縱使他曾欠了那麽多銀子，曾變得那麽落魄，她主動送上門去，把自己僅有的私房錢捧給他，將自己清白的身子任他發泄，他仍然不要她。

施施說這些往事的時候，已經止住了哭聲，臉上的表情是木然的，似乎隻是在描述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小道消息。這麽多年了，她已經學著看淡了，跟在小姐身邊，縱然有時被恩

客撩撥，有時受點委屈，但至少衣食無憂，身邊的姐妹也都看得起她，她對蘭猗又敬又恨的感情也慢慢淡了下去。

如果不是這一次提起，恐怕這些往事會慢慢爛在肚子裏，再也無法與人分享。

蘭猗靜靜聽完她的話，心頭卻是鬆了一大口氣。

“小姐，你不怪我嗎？”

女子淡然一笑，搖了搖頭。

“我做了這麽多錯事，實在愧對小姐，也沒臉繼續留在小姐身邊……”施施平靜的說著，眼裏卻劃過一絲又一絲不舍的悔恨。

蘭猗淡然道：“你從沒有真正害過我，哪裏談得上愧對我？你隻是愧對了你自己，選錯了人。施施，我還是那句話，你要走要留，全看自己的心意。我從前不會怪你，將來更不會。”

隻有蘭猗自己知道，這一番話為何會如此輕描淡寫。

如果施施真正傾心真正勾引上的不是侯方域，而是燕還，那她對施施斷不可能如此輕易原諒，甚至可能恨不得立刻親手殺了她。

說到底，侯方域與孫蘭猗來說，隻是個過客。

燕還才是孫蘭猗認定的靈魂伴侶。

施施失聲痛哭，俯下身子磕頭道：“我不會去找侯公子的，他不在乎我，更不會要我。就讓施施陪在小姐身邊吧，從今往後，若我再做一件對不起小姐的事，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話到此處，醉墨早已忍不住內心激動，也哽咽著跪到蘭猗麵前：“小姐，醉墨也願意一生一世陪伴小姐，隻要小姐好好的，我們就都能好好的。”

看著兩個侍女哭成淚團兒似的抱在一起，蘭猗心中一軟，慢慢扶起她們哭得疲軟的身子，嗓子不由也有些發緊，低聲道：“好，我們福禍與共。”

沒有哪一年的春天，會像今年的春天那般寒冷。

1644年的四月，大順軍隊在北京城下順利會師，闖王李自成親自指揮大軍攻入紫禁城，內監總管曹化淳獻出彰義門投降，崇禎帝自縊於煤山，李自成正式入主朝廷，改大明為大順。

北京的百姓原本劃分為好幾派。

一些人心中仍效忠明政權，認定闖軍是賊子作亂竊奪皇權，這部分人大多曾是前朝臣子；一些人大喊著“吃闖王，喝闖王，跟著闖王不納糧”的口號，大開城門迎接闖軍，這部分人大多是窮苦百姓，曾被朝廷征糧到幾乎活不下去；還有一部分人隨風倒，隻要不打仗，誰當皇帝都可以，就是清兵打進中原來了，如果不搶他們的女人，不搶他們的糧食，他們照樣夾道歡迎。

李自成的手下大多數曾是土地裏刨食的流民，骨子裏流躥著小農思想，一旦翻身做了主人，並不會真正善待百姓，反而因為心中憤恨無處發泄，變本加厲的大肆暴虐。

就在李自成在紫禁城稱帝的一個月內，北京城內燒殺搶掠、踐踏無辜的事件時有發生。無數前朝大戶人家就在此時抓緊時間南遷，以逃脫北方仍未平定的戰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