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事易分

可惜,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就像寇白門嫁娶那夜天空中最絢爛的煙火,在半空盡情開放後迅速凋落。他們的幸福,不久之後也戛然而止。

十一月,燕擇之突然來信,將六小姐燕容召回了北京,就連燕子府剩下的侍衛也被他調遣了大半。北京形勢嚴峻,燕擇之希望鞏固家族勢力,以防止戰亂禍及家人,本無可厚非。但那些鳴衛是燕還一手帶出來的親信,縱然忠於七少爺,也無法抗拒燕氏掌權者的命令。

燕還什麽都沒說,與莊庭宋待在一起研究戰事的時間欲來越多,臉色也愈來愈陰沉。

蘭猗有多麽後悔,那天夜裏沒有答應燕還的求婚。

他從媚香樓回燕子府後沒到一個月,原本還著手張羅著想在嵐山腳下新造一棟宅院,以便日後搬過去與楚伯作伴,遠離人世紛爭,北方一道接一道的緊急書信就傳到了燕還手裏,北京五城兵馬司總指揮楚逸豐大人的急令中嚴詞厲令他必須立即上京,片刻不得怠慢。

而此時傳來的消息,李自成已攻陷了襄陽,正在進軍宜城。

更令人不安的是,清軍已闖入了山東兗州,陷入了拉鋸戰,明軍與清軍分門死守,打得慘烈無比。明政權震怒無措,緊急加派北京的軍事力量前往支援。

楚逸豐早已在燕還回南京後,就一直苦勸他上京繼續跟隨自己,為國效忠,斷不可為了兒女私情愧對祖宗,愧對天地良心。燕還心知其中利害,便是再不願意走,也得啟程趕往北方了。

他再一次詢問蘭猗,願不願意跟他北上。如果她跟在他身邊,他會分出心神來照料她,也怕萬一以後形勢迅速惡化時能及時保護她。蘭猗思量許久,仍搖頭不應。

她不能跟他走。

時至今日,她的顧慮更多了。

北京燕氏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大家族,為了保護她,燕還肯定將她安置在安全的燕氏府宅內,如此一來,他不僅要上戰場血拚殺敵,還得騰出功夫來為了她與那些如狼似虎的庶兄弟周旋。

再說,寇白門走了,隻剩李貞麗一人掌管明月館,她與複社名流的關係仍未修複,勢單力薄,若是受了欺負,受了委屈,剩下一群無依無靠的姑娘們要如何麵對?

燕還拗不過蘭猗,他知道自己從來都會順著她的心意辦事,隻有她高興了,他才安心。原本以為這一次北上也不過是平定闖賊、驅趕清兵,隻要戰術巧妙軍隊得力便能迅速獲勝歸來,趁早團聚。他交代了莊庭宋抽空照拂蘭猗,便收拾好行裝連夜上路了。

誰知道,這一次北上,就是三年別離。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

蘭猗仍清楚的記得燕還動身那一天的情形。十一月底的天氣已有深切的寒意入骨,經過前一天下了整夜暴雨,秦淮河水翻湧著浪花向前奔流,攪動得河畔附近的空氣裏都彌漫著濃鬱濕意。

她一路送出了城門,直到郊外。男人一身戎裝

騎在黑馬上,馬脖子旁掛著多年的隨身武器銀弧刀,身後跟著同樣全副武裝的侍衛。他調轉馬頭躍下地麵,扶著馬車內的少女下來,低聲勸道:“就送到這,早點回去。”

周圍的侍衛在孟鶴旋的帶領下都知趣後退,將馬匹拉到一旁靜靜等待。

此番出行,燕還留了風尋和不到二十名鳴衛在燕子府駐守,自己隻帶了雲覓貼身服侍。他手中可用的人不多了,就連孟鶴旋都在豐爺的要求下跟隨北上,再加上父親燕擇之將燕子府的仆人侍衛再次調遣大半提前上京,留在南京的人最多隻有這些了。

男人的目光淡淡的,一如他往日的冰冷漠然,隻是那微抿的唇角和蹙起的眉頭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在她麵前,他從來都豎不起偽裝。

她待在留都南京,他既不舍又擔心。

蘭猗一身素白長裙,薄施粉黛,在秋風中似乎失了往日的驕縱,反而顯得有些嬌弱素雅。她一直強忍眼淚,眼眶憋得通紅,卻一路忍著沒有出聲。醉墨擔憂的忘了自家小姐一眼,默默退到一旁。

“傻瓜,又不是生離死別,笑一個給我看看。”

燕還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蛋,他的指尖觸在她嬌嫩的肌膚上,似乎有些粗糙,常年握住兵器的大手此刻像捧著一個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的試圖逗她開心。

少女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起來,投到他懷裏,嚶嚶哭泣著懇求道:“燕還,不要走,不要走!”

又犯小孩子脾氣了。

燕還摟住她的腰背,溫柔的取笑說:“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瞧你哭得跟花貓似的,這麽大的人了,害不害臊?”

他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塊小小的絲絹,潔白如玉,墨蘭栩栩,金邊銀線,十分精致典雅。這塊柔軟的絲絹輕輕拭去她的淚珠兒,又落到了她的手心裏。

“這帕子我留了五年,是時候還給你了。”

蘭猗傻傻的攤開絲絹,赫然便是從前卞賽在稻梁山神廟前贈送給自己的那一方。隻是帕子的右下角繡了一個小小的“燕”字,並不是原來的針腳。

“怎麽在你這兒……”

男人挑了挑眉,眼帶笑意:“當年把你叫到我房裏問話,你倒好,死活不承認打傷老太爺、陷害藍書等事是你做的,我心裏有點氣,恰好看到你掉落了這塊絲絹,就拾起收好了。”

“原來是你偷偷藏起來的,叫我一通好找!”少女眼角的淚花還沒擦淨呢,立刻瞪起眼睛怒視他。

燕還撇了撇嘴,耳根微紅:“誰說是偷偷藏起來?我光明正大撿的好麽?”

這小子還有理了?

少女舉著粉拳一通亂捶,打在他胸前的盔甲上砰砰作響,那堅硬而冰冷的觸感讓她心頭一陣刺痛,眼淚再次不受控製飛奔出來,抽噎著哭道:“叫你欺負我,叫你欺負我……”

她臉頰的淚珠晶瑩,絲毫沒有重新得到這塊絲絹的喜悅之感。

她隻知道,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去北方麵對凶惡的敵人,去戰場對抗冰冷的刀尖。她那麽害怕,那麽無助,一顆心全然掛在了他的身上,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麽不跟他一起走。

燕還伸臂將她摟在懷中,他的力氣那麽大,緊到抱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了。他眸中深沉,狠狠吻了她一下,緊緊盯著她帶淚的雙眸,一字一頓的說道:“等我。蘭猗,等我回來!”

“嗯。”

她胡亂點著頭,任憑淚水蜿蜒,眼睜睜的看著他鬆開手,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便翻身上馬不再回頭,一聲清越的厲喝,策馬飛奔而去。孟鶴旋朝蘭猗拱了拱手,道了聲“保重”,也帶領鳴衛迅速跟上前去。

馬蹄翻飛,塵土飛揚。

郊外那條黃土大道上,男人俊朗淩厲的身影漸漸消失了,直至再也看不見。

而少女隻能揪著那方墨蘭絲絹下意識追了幾步,便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痛,茫然失措的嚎啕大哭起來。

似乎從那天開始,她已經隱隱察覺到內心自始至終湧動的不安,他的離去,生生挖走了她心髒的一大半,隻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在南京守著他們許下的諾言,如行屍走肉一般避世生活,掰著指頭過日子,苟延殘喘。

她唯一堅守的,是他的承諾,他的愛情。

縱然他沒來得及給她名分。

燕還留下了燕子府所有的金銀庫存,交給風尋管理。偌大的南京燕子府隻剩下他和十七個鳴衛孤獨駐守著昔日的府邸大宅,並輪流值班保護著蘭猗。燕還走後,蘭猗回到了媚香樓長住,風尋便安排了鳴衛繼續盯視,暗中守護。

這一次分離,似乎格外漫長。

起初,燕還的書信會每月按時寄兩封到南京,信中總是問她身子好不好,有沒有人為難她,銀子夠不夠用。他隻字不提作戰辛苦與戰事緊張,每次她回信問起時,總會開玩笑似的說,至少有他在的地方,侵略者全部被趕走,百姓守住了自己的家園,沒有過多流離受苦。

後來,他的信越來越少,變成了一個月一封,兩個月一封,或者半年一封,內容也愈來愈簡短。但無一例外,每次都隻關心她的情況,讓她盡量待在燕子府內不要到處亂跑,有什麽事就讓莊庭宋幫忙解決。

那時莊庭宋也漸漸忙起來,原本還經常親自到燕子府和媚香樓附近查看情況,後來似乎是戰亂漸漸南遷,快要禍及到南京,他在父親的要求下襲了上元縣帶兵副統領,經常出城巡視,與蘭猗的聯係也減少了。

那是男人們的事業,也是他們的世界。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南京城依然紙醉金迷,但在蘭猗看來,每時每刻都格外難熬。

1643年,清朝在北方大肆擴張領土,將黑龍江流域劃入了版圖。開春時,闖君首領李自成建立大順政權並公開稱帝,闖軍水漲船高,繼續呈包圍式攻占明王朝大部分疆土,朝廷兵馬節節敗退,已成強弩之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