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搖動一身香
自古紅顏薄命，映照在秦淮河畔這一群千姿百態的美人身上，似乎誰也不曾逃掉這個宿命。
兩人想到自身不可預知的命運，正陷入了黯然神傷之中，忽然聽到外麵醉墨的聲音焦急叫道：“……小姐，小姐，快點！到你了！”
與此同時，小廳外舞台上再次傳來司儀略帶疑惑的聲音：“……明月館李香君？”
“香君，快去吧，這裏人多嘴雜，回頭我們在外麵碰頭。”寇白門悄悄比了一個握拳的手勢，又調皮的眨了眨眼。
蘭猗心頭一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便拿起山水素絹團扇往外走去。廳口一個粉紅羅裳的侍女立刻在前邊帶路，輕聲道：“李姑娘，請隨我來。”
自十一歲那年起，不論是滿春院的金鑲玉還是明月館的李貞麗，都曾先後花重金請了不少教導師傅，親自指導蘭猗學藝。蘭猗的師傅中大部分是百姓都叫得出名字來的名師，這份“殊榮”倒不是每一個姑娘都能享受得到。
蘭猗在戲劇曲藝上的天賦很高，從蘇州曲藝師傅周如鬆處學唱了湯顯祖的《紫釵記》、《還魂記》、《南柯記》和《邯鄲記》四大傳奇，盡得精髓，而且能將曲調音節的細微變化盡情地表達出來。其中，她特別擅長昆曲《琵琶記》，但是卻不輕易開唱。
就連明月館的姑娘們，也隻是在一起學藝的時候，偶爾聽到過她的唱腔，還有周如鬆讚不絕口的表揚。
未見影，聲先至。
曲笛、三弦等為樂器聲起，伴隨著鼓、板控點滴輕響，女子清亮柔媚的唱腔便毫無保留的傳揚開來，順著微風拂送，遙遙的掠過水麵，恍恍惚惚送入了所有人的耳朵裏，無比舒暢動聽。
眾人不由精神一震，如雷掌聲。
片刻後，但見一個如詩如畫的女子手執素絹團扇，翩然而至。她並未化妝成曲中人物的模樣，就是那樣清清淡淡的往台上一站，身上自然流露的天然風韻便顯而易見。
“李香君出來了，她唱的竟然是《琵琶記》！”
有人禁不住熱切的大聲喊著，但瞬間，周圍四麵八方投射過來的目光，嘲笑的、不屑的、憤怒的、鄙夷的……一下子如潮水一般淹沒了他。
陽光微微耀眼，可再晃眼也掩蓋不住台上女子的風華萬丈。
她隻穿著平日常見的淡綠紗裙，在那一群美不勝收的姑娘之中，她就連發飾也顯得清淡無奇。可她的唱腔華麗婉轉，神態細膩，舉手投足之間就如鳳歌鸞舞，行雲回雪，簡直妙不可言。
坐在待客區的侯方域早已放下手中宣筆，怔怔的看著舞台上的女子。他心中思緒萬千，好像回到了當年滿春院出閨宴上，第一次見到她獻藝劍器舞之時。
那時，他僅僅是驚豔於她的容貌與身段，感歎著世間美麗的女子就如雨後春筍，一波又一波綿延不絕。
可自從昨天被她嚴詞拒絕後，他心中忽然起了異樣的變化。晚上翻來覆去都睡不著覺，隻一個勁兒的問著自
己，到底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得罪了她而不自知？
沒有結果。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就不行？
侯方域不知不覺站了起來，想看清楚那女子臉上的神情，她的一顰一笑，甚至是一個擺手一個捏指，都深深牽動著他的目光，靜靜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蘭猗緩緩的唱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這《琵琶記》寫的是漢代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悲歡離合的故事，既有情人愛情的糾纏與不舍，也有仕途觀察的迷茫與掙紮。
恍惚之中，聽著“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的勵誌語句，侯方域隻覺得那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變成了自己與李香君，他仿佛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深意，似乎若有若無的落到了自己身上，又緩緩移開，淒楚而傲氣。
香君姑娘果真不是絕情絕意之人，她無法拒絕他，她對他也是割舍不下的！
男人陡然間似乎發現了什麽玄機，一股無法抑製的熱氣從腹間一直升到了頭頂，讓他激動得麵頰通紅，雙手微抖，簡直恨不得再一次跑到她麵前一訴衷腸！
“……朝宗兄，朝宗兄！你怎麽了？是不是陽光太猛，曬過頭了？”
一旁悠悠然傳來方以智的詢問聲，他明知道侯方域思慕李香君，看那樣子也知道是深陷情網，卻還故意裝著不知情，言語上胡亂調侃。
陳貞慧笑著搖了搖折扇，並不吭聲，隻緩緩來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舞台上傳來的如訴如慕的聲音終於接近了尾聲，但見李香君輕輕一個轉身，長袖微拂，輕輕福了一福，伴隨著樂器收尾的餘音，悄然結束了這一場蕩氣回腸的表演。
台下忽然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熱切的賓客與觀眾紛紛往前擠去，似乎鼻端已由清風送來了“香扇墜”身上的清香，叫人沉醉難醒。
坐在看台後的孫武公一使眼色，司儀連忙控場，大聲道：“別急，別急！也別亂擠呀……哎，請各位貴客為香君姑娘的《琵琶記》評判！”
略顯混亂之間，蘭猗已不動聲色的下了舞台，身影隱入了荷花池旁的幔帳之後。
侯方域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身影，聽到司儀的大聲提醒，這才回過神來，眉心微動，立刻正襟危坐，洋洋灑灑的寫下一首詩來。與此同時，待客區的文人公子們不甘落後，紛紛奮筆疾書，冥思苦想，或快或慢的將自己題的詩和判詞寫好，遣小書童送上去吟誦。
“煙柳秦淮河，桃花朵朵笑春風。煙雨媚香樓，風月生涯斷人腸。”
一位姓錢的公子搶了頭彩，不等司儀宣讀，就毫不謙虛的將自己的“大作”朗誦而出，聲音抑揚頓挫，得意至極。
“香君，你怎麽回來了？”
寇白門奇怪的迎上前去，看著蘭猗走進來，又焦急道：“外邊正在評判呢，你得待在舞台上麵等候呀。”
“待在上麵，讓他們所有人的目
光盯在我身上看來看去，我好不自在。”蘭猗似乎有些熱，臉蛋微紅。
這丫頭真是太隨意了，寇白門急著推她：“哎呀，我們這一次來，不就是給他們看的？快回去，快點！”
“湄小娘，品題完還得等候最後評選呢，我不會提前走的。”
蘭猗不情不願的扭著身子，躲開她的手臂，大大咧咧坐在空曠的八仙椅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嘟噥著：“你是沒看到，那些人又粗俗又無禮，哪裏是來評花榜狀元的？”
寇白門知道她指的是外麵圍滿了四麵八方的看客，總是在姑娘表演才藝時胡亂喝彩。就像任何一個風月之所，如果推出了新的姑娘，總會蜂擁而至許多“捧尖”的無賴王八蛋，期內瞞外，搞得烏煙瘴氣。這些人今日也來湊熱鬧了，誰叫評花榜本來就是一場“全民賞花宴”呢？
不過，這真是不可避免的，她無法勸解，也便訕訕的陪著坐下來繼續等待。
“複社侯朝宗，題詩‘桃花李香君’：南國佳人配，休教袖裏藏。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
隻聽到窗外司儀一字一句的念完，語帶欣賞的笑道：“噫，‘佳人配’暗指香君姑娘本人呢。侯公子這一首小詩倒挺別致的，也將香扇墜獨有的特色點了出來……”
“呀，是侯朝宗的詩，快仔細聽聽評判如何！”寇白門頓時來了興趣。
蘭猗頓時無奈的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抬腿往外麵走去，引得站在門外的醉墨一臉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香君，你又要去哪兒啊？”寇白門轉頭大叫。
“嗯……出恭。”
等上完廁所回來，舞台上早已換了其他美人在表演才藝，台下的賓客觀眾始終如癡如醉，不顧當頭太陽，一點都不顯得厭煩不耐。蘭猗見人多擁擠，便帶著醉墨悄悄跑到八百居水閣的後院去欣賞園林景色。
她靜靜的坐在回廊小凳上，瞧著外麵人來人往的街道。
這一次評花榜鬧得這麽轟動，八百居水閣附近的客棧、酒肆自然暴滿，生意空前興隆，大街上往來的行人多了不少。
醉墨站在一旁打著扇子，聽到花場裏的動靜，心急不已，忍不住說道：“小姐……若是讓夫人知道你如此輕視評選，定然又要生氣了……”
蘭猗嫣然一笑：“你不說，我不說，她就不會知道的。”
話音剛落，就見回廊轉角處後突然走來一個身形頎長的青袍公子，眉眼淩厲冷傲，竟然是莊庭宋！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書童模樣的少年，正眉開眼笑、嘰裏咕嚕的談論著這次參賽的美人們。
少女頓時一愣，眼見避無可避，躲也來不及了，下意識轉過身去，拉著醉墨的身子靠近自己，遮擋著那幾個人的視線。
“咦，這不是李香君姑娘嗎？”
可是，其中一個殺千刀的小書童卻仍叫出了聲音，驚喜萬分的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袖子：“少爺，快看，真的是李香君姑娘坐在那邊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