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塚留恨

這一逃,便逃了一夜。

吳氏害怕孫奉為惱羞成怒,報官追究,便帶著三個孩子連夜逃出了上河村,可又不敢往南京城去。

沿途聽到風聲,蘇州孫府家眷逃跑的消息傳遍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在張貼捉拿逃犯的告示。

秦淮河畔,溫柔鄉裏。醉生夢死的大有人在,一聽到別人遭殃就興奮,隻盼望著生點什麽事情才好,隻要這壞事不落到自己的頭上。

吳氏想起孫奉為的婆娘說的那句話“如果我是你,早就夾著尾巴逃到山裏去當野人了”,淒苦一笑,對孩子們說道:“看樣子,我們已成喪家之犬,真的隻能逃到山裏當野人了。”

途中蘭猗早已偷偷告訴吳氏,千萬不要將周氏被擄走之事說給如柏知道,以免讓他過度傷心,好歹心裏能存個念想。

可苦便苦了蘭猗自己,隻有她知道大哥孫如鬆已被杖殺,連吳氏都未透露半分。

如此一個人將心事埋藏心底,日夜勞累奔波,加上之前風寒未好全,不多時,她又病倒了。

眼看就要山窮水盡,蘭猗心中思量著是不是真的應該逃往北京去,投奔大伯父孫武道。可先不說北京有大量殘留閹黨殘餘勢力,光是這漫長的路程如何克服,就是最困難的問題。

吳氏帶著孩子們跋山涉水,在城郊處尋了一處僻靜的山頭,著實費了一點功夫才爬上去,找來雜草、樹枝,靠著大樹勉強搭了一個草房,可天寒地凍的,這簡易房子實在無法抵擋寒冷,隻能不時添加柴火取暖。

好在這座山頭不起眼,且又高又陡,卻著實是個好地方。山中袍子、野兔、山雞並不少見,認真找一找,還能發現不少野生樹菌、草菌、野菜。

更妙的是,在半山腰處,還有一眼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溫熱泉水,圍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淺潭。溫泉周圍翠竹環繞,環境清幽,人跡罕至,是個天然的聖地。

這溫泉是外出找野菜的如柏發現的,大夥兒都十分高興,選了個溫暖的晴天,將簡易房子搬到了竹林裏邊。因怕溫泉水引來山中野獸飲用嬉戲,所以房子依靠竹林內高大粗壯的竹子而搭建,必要時刻可以及時逃脫。

如柏和鵲喬高高興興的打理著“新家”,暫時忘卻了恐懼與不安。唯有吳氏時而想起慘死的張氏,總忍

不住偷偷抹淚。

蘭猗患了咳嗽,日夜不停,小臉兒咳得通紅,卻仍每日捏著蘇繡荷包癡癡的看。

等到又過了幾天,她突然振作起來,雖滿麵異常潮紅,但掙紮著跑到溫泉邊上,認認真真的開始刨一個坑。石塊挖不動就用樹枝代替,樹枝斷了就徒手而作。

鵲喬呆住了,不知她在幹什麽。

如柏卻似乎察覺到了異樣,追著吳氏一個勁兒的問是不是家中有消息了,上回在南京城裏隻見到四處走動的官兵,卻不知道是不是來捉拿孫府逃眷的。

吳氏被逼問得緊了,掩著臉流淚,低聲道:“張姨娘死了……”

如柏如遭雷擊,瞳孔放大,臉色刷的一下全白了,愣了一會兒,突然叫道:“那我娘呢?我娘怎麽樣了?”

“你娘沒事!”

蘭猗站起身來,臉色肅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裏交織著無限哀愁與痛楚,又洋溢著不容忽視的剛毅與堅強。

她的眼裏流出淚來,哽咽道:“偏偏是我娘命苦……沒想到上次一別,已是絕別。老天爺,你對我真的太狠心了……如果要奪走這一切的話,當初為什麽又要賜給我?”

“你在胡說些什麽……那我哥哥呢?”

“你哥哥?嗬嗬,是啊,你哥哥……”

如柏看著妹妹眼角的淚水洶湧而出,忽然後知後覺得察覺自己追問這話是否不太合適。

蘭猗瞪著他,心想“直到此時你所想的唯有一母同胞的哥哥,果然在你心中,我和我娘從來就是多餘的”。

她淒然一笑,冷聲道:“大哥也沒事……他跟爹爹在一起,好好的。爹會照顧大哥的。”

說罷,她又蹲在岸邊,努力將土坑刨深。細嫩的十指漸漸沁出血絲,混合著潮濕的泥土,猙獰又肮髒。

如柏張了張嘴唇,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終究沒多言語,慢慢移步坐到石塊上,眼神飄向山中雲霧飄渺的遠方。

鵲喬早已哭著蹲在蘭猗身旁,一起挖坑,抽抽噎噎道:“蘭猗……你的手受傷了……不要再挖了,我來……替你挖。”

吳氏奔過來摟住兩個柔弱的女孩子,放聲痛哭,呼喊著張氏的名字,字字泣血。

壓抑了數日的蘭猗終於堅持不住,一直苦苦埋藏心底的痛楚霎時間

傾瀉而出,直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整顆心都要從嗓子眼裏倒出來了。

這活生生失去至親的劇痛似山崩,似海嘯,翻天覆地。

她跪倒在土坑旁,手裏握著濕潤的泥土,喃喃道:“娘,我沒有辦法找到你的遺體……你生我一回,養我一回,我卻沒法報答你半分……就讓不孝女兒為你立一個衣冠塚吧。”

南京城內那告示下的尖下巴說,娘親是被“劉戩劉大人”一劍刺死的。這個劉戩曾是蘇州府協律郎,官品在孫榮道之下,為人貪婪好色,善於奉承,後來連升兩級,拜了個監察禦史。

想到娘親曾被這個賊眉鼠眼的劉戩糟踐,還慘被害死,蘭猗心如刀割,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可偏偏什麽也不能做。

如果將來真能活到那一天,親手為娘報仇,該多好!

她從懷中取出張氏留下的蘇繡荷包,輕輕貼在臉上,摸索著,纏綿著,似乎感覺到張氏溫暖的雙手仍在撫摸她的麵頰。

吳氏瞧著蘭猗這個樣子,突然害怕起來,搖晃著她的肩膀,哭道:“蘭猗,蘭猗!好孩子,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姨娘將你交給了我,便是以命換命的要你活下去啊……你若出了事,我如何對得起姨娘的一片苦心?”

鵲喬著急大叫:“如柏哥哥,你、你快來看看蘭猗呀!”

如柏呆呆的回望過來,卻坐著沒動。

蘭猗卻始終恍若未聞,她凝視了蘇繡荷包許久,終於慢慢將其放入半米深的土坑之中,兩隻小手攏住周圍碎土,一點一點的推下去,覆蓋在荷包四周。

良久,一個小小的土包終於形成,蘭猗找來一塊稍微平整的刀削木,舉起刨坑弄傷的手指,用力一咬,流出更多鮮血,慢慢寫好了“張氏之墓女蘭猗立”八個字,穩穩的立在土包上。

如柏望著那塊簡易“墓碑”,猛然站起,“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俯下身去,磕了三個頭,終於流出淚來。

“姨娘,一路走好。”

竹林裏有鳥兒被淒厲哭聲驚起,撲啦啦的一陣亂飛,聲響回蕩在或遠或近的山穀裏,猶如低聲悲泣。

這衣冠塚裏葬的是張氏,也是孫如鬆。兩個與她骨子裏流有相同血脈的至親之人。

蘭猗無限愛憐的撫摸著鼓起的小土包,眼神溫柔至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