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願菩薩
大和尚和老婦人皆為他身上突然爆出的氣勢所驚,同時轉頭,不自覺停手,眼中都出現駭然的神色!
六字真言中斷,地泉止歇,祥瑞緩緩消散,大和尚的形象亦恢複了正常。
柳書竹身後的菩薩虛影也緊跟著消失不見,他複又從半空跌落,口中驚叫,卻被大和尚揮手打出一道佛光托起,沒有直接摔到流沙中。
屢次受到驚嚇,柳書竹心中害怕至極,嘴裏沒好氣的罵著極為難聽的粗話,可到底在罵誰,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此刻的扮相,著實讓人不敢恭維。
灰頭土臉,身上隻穿著貼身衣物,先是沾了泥沙,又經泉水打濕,看上去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
老婦人怔怔的看向柳書竹,似乎直到現在,才把他當做一個‘人’來看待,再無法無視他的存在。她仿若傻了一般,口中低聲自語:“這、這是……菩薩……轉世?”
緊接著,老婦人又轉向大和尚,收起翡翠屏風,漫天的碧光消退,她竟走出了車駕,遙遙對大和尚謙卑行禮。
“晚輩老眼昏花,先前竟未能識出神僧法相,請神僧恕罪!”
從樣貌看上去,大和尚正值壯年,老婦人的年紀當他奶奶都綽綽有餘,但她卻以晚輩之禮自居,前後態度轉變極大,再也沒有半分倨傲!
“大和尚隻是大和尚,眼裏早已參破禮法,也不拘紅塵,自然就不會有大智勇慧凡,女施主客氣了。”
大和尚起身,橫移幾步避了開去,沒有受禮,雙手合十回禮:“我與你家帝尊結友話禪時,你好像還未降世,如今多年歲月轉瞬間,沒想到他的後人也已垂垂老矣,不知你家帝尊可還安好?”
“帝尊他老人家外出很多年了,隻送回過消息,但帝體安康,多謝您掛念。”老婦人麵色相當難看,仍舊連連告罪。
“神僧在此,何不早早言明。晚輩若知是您本尊,哪裏還敢放肆!”
“阿彌陀佛,往事去去去,舊人空空空。”大和尚笑道,“不得已賣弄幾下,有違本心。先前的勸誡,還請女施主認真考慮。那葬佛之地,煞氣凝結,即便是真有青燈佛器出世,也終不過是一件器物而已。命數自有天定,何苦來哉?你家帝尊若親臨,大和尚也是要勸一勸的。”
老婦人道:“晚輩謹遵神僧教誨,這就動身趕返南歸,再不入西漠!”
大和尚稽禮:“大善!”
柳書竹雖早有預料,但心中仍免不了驚駭。
傳動古陣果真出了問題,他此時已橫跨整個中土地域,穿越了無限遙遠的距離,身在西漠!
大和尚到底又是什麽身份,竟能把老婦人嚇成這個樣子!老婦人號‘逍遙王’,看來她口中的帝尊故友,應該就是眼前這位大和尚了。
六字真言,讓他腦海中的血珠起了悸動,隱隱感覺眉心的位置有些發燙,不知福禍。
心潮陣陣湧動,紛亂如海!
老婦人又看了柳書竹一眼,眼中仍舊驚疑,回到座駕內,頷首告罪,獅首猿身獸被金字嚇得渾身顫抖,老婦人一揮手,便禦空飛奔,離去的速度奇快,不消一會兒,車駕就像流星一樣消失在天際。
大和尚自虛空走下,來到柳書竹身前,笑眯眯的看著他不說話。
僧是凶僧,身高近九尺,比天痞不遑多讓,濃眉環眼,頜下長髯粗密及胸,破履僧袍,脖子上掛了一串念珠,每一顆珠子都有核桃般大小,形象威武難言。
被腦後的佛光一映,帶著佛家的神聖氣息,凜然不可褻瀆,凡人根本無法比擬。天痞的形象雖然也十分生猛,但與眼前的大和尚比起來,氣勢上卻遜色了千倍萬倍!
柳書竹心中發毛,但他越是害怕的時候,表麵上就會裝作越發強硬,並非是為了麵子,而是因為他知道,無論麵對什麽事,怕了都無用!
大和尚見死不救,他心中怨念滔天,但驚於對方的絕世神通,又不敢真的罵出口,隻得在心裏暗自詛咒。
大和尚似能洞穿他的心思:“阿彌陀佛,你心裏一定是在咒罵大和尚身為出家人,卻見死不救。”
柳書竹腦中念頭數轉,緊張的舔了舔嘴唇,‘嘿嘿’幹笑,被對方道破心機,反倒不那麽害怕了。以大和尚的能力,若要殺他,簡直是易如反掌。他又初逢大變,心神本就不定,索性把心一橫,不再做作。
“出家人慈悲為懷,剛剛小爺我埋在那流沙內,身陷險境,你們鬥過此地,恐怕早就發現了。眼看一條鮮活的生命即將逝去,你卻視若無睹,不肯出手相幫……”
柳書竹一頓,大膽試探道:“看你一副好賣相,原來卻也不是個好和尚。”
大和尚果真就不惱,隻是笑道:“生與死,本無差別;救與不救,也沒什麽兩樣。世上苦難多了去,又能救下多少?
你若是好人,死後自會解脫,必往極樂而去,救你反倒是誤你功德。日後你若死的更慘,這筆賬豈不是要算到大和尚頭上?
你若是奸惡的歹徒,救你反倒平添罪孽,日後你害死了良善,這筆賬還是要算到大和尚的頭上,太不劃算。”
柳書竹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對方不僅神通了得,嘴皮子竟也比他厲害。
袖手旁觀不僅不以為恥,反而大擺道理,說得理直氣壯。
大和尚好奇道:“大漠多沙塵,此時又是風起之季,身上沒有避風符,常人少敢獨自在外行走。你一個乳臭孩童,究竟是何人,怎會被吹到這流沙埋骨的絕地?”
柳書竹心道:若不是逼不得已,誰願意來這鳥不拉屎的
荒涼大漠,還不是沒有辦法,都怪那個破傳送陣!
一番離奇遭遇,說來話長,他不想輕易透露自己的底細。對方口中的避風符,也不知是何等寶物,卻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心思電轉,臉色說變就變,忽然堆起一張虛假的笑臉,裝成毫無見識的憨小子,對大和尚道:“神僧法力無邊,佛功蓋世,難道您就是傳說中的活佛嗎?”
語意半真半假,實際上他的眼界還真的不夠用。
“哈哈哈!”大和尚爽聲長笑,也並非想象中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馬屁精。”
說著,渾身又如金漆塗染,驟然間變作金人的形象,口中至理天音再吐,佛號齊天!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連貫出口,柳書竹雙目赤紅,蒙著血色,感到眉心滾燙,身上的菩薩法相再現!
這一次,明顯感到有異物在腦中作祟,正是那一顆指肚大小的血珠,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手勢,古怪手印不斷祭出。
大和尚抬頭,望著頭頂朦朧的菩薩法相,眼中神色複雜,既含敬畏,也有蔑視,自語斷喝:
“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大願菩薩!”
真言一停,柳書竹方醒,剛剛眼中雖蒙上了血色,感官卻極為靈敏,與前些次不同,視力和聽力都在,猛然間才看到上空緩緩消散的菩薩法相,失聲驚叫道:“老禿……大和尚,你、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其實,他心中也清楚,菩薩異象多半與腦中的血珠脫不開幹係。大和尚念動六字真言,隻不過將體內的某種氣機喚醒,根本原因還是在他自己身上。他隻不過是不敢去相信!
“世上果真有菩薩轉世重生一說。”大和尚驚疑半晌,很快又被平靜所取代,搖頭歎息,“大和尚以前不信,現在卻是信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貼在柳書竹眉心,不容得任何反抗,粗眉一揚,似是感覺到了那顆血珠的存在,肅聲問道:“你腦中的菩薩舍利,是怎麽得來的?”
“大願菩薩?舍利?”柳書竹這才知道腦海中的血珠來曆。
但他滿肚子壞水兒,自然不會告訴他,這是由於多年在廟裏造孽,遭到的現世報,心裏急急想著對策,反而一咬牙一瞪眼:“與生俱來!”
對方能道出菩薩的法號,或許會清楚血菩薩的隱秘舊聞,柳書竹忙問他道:“大願菩薩?神僧知道這尊菩薩的來曆嗎?”
大和尚眼神飄忽不定,也不知騙過他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上古年漫長而久遠,中州不僅是聖賢的天下,亦是佛門的淨土。佛教興盛,廟宇遍布世間。曆代以來,佛家子弟證過的菩薩也不在少數。可是……”
但卻不像是對柳書竹解釋,更像是自言自語。
涉及上古逸聞,柳書竹忙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上古時代對於後人來說,神秘而恢弘,總隱含著一股無形的魔力,令後世無比著迷。那些唱響了千秋萬載的聖賢威名,哪一個不是逆天級數的存在?
……凰大賢征戰十方,建立不朽神朝的瑰麗傳說;龍淵大聖擴土添疆,真龍天子傳世,始有詩人口中的大唐古國;狂人大聖單戟如神,血殺三千萬裏的驚天事跡……荒誕,荒誕至極,但卻飽含了太多的浩瀚與壯麗!
真偽不可考證,亦不知誇大的成分占據幾成,但作為小孩子的夜間故事,還是相當有水準的!
柳書竹小心插嘴道:“可是什麽?”
“可是……菩薩雖眾,但地位超然的卻隻有那麽幾尊。大智、大行、大悲、大願,代表了上古佛門中的四大尊菩薩!大願菩薩,位列其一,是上古年最後一尊菩薩,也是最了不起的一尊,更是最接近佛陀的一尊!”
“最接近佛陀的菩薩?”
柳書竹徹底被唬住,山民口中的血菩薩竟有那麽大的來頭?
可菩薩的舍利怎麽會藏在泥塑裏麵,那尊泥塑莫非是由菩薩的血肉化成?
頓時渾身惡寒,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不輕。泥菩薩碎了之後,他總覺得晦氣,地上的碎片還真沒有細細檢查過。但泥中無骨,不應該是血肉才對。
“大願菩薩死後,便意味著佛門的沒落,世間再無人證過菩薩果位!”
柳書竹對佛門的概念十分模糊,多半都是世俗傳言,奇道:“菩薩也會死?”
大和尚這才看向他:“菩薩也是肉體凡胎,也是由爹娘生養,隻不過阪依了佛門,修成了大法,與古之聖賢一樣。聖賢既能消隕,菩薩為何不能?”
柳書竹恍然,與那老婦人對話時,大和尚便說過,聖賢與菩薩等階,都是人身,隻不過聖賢無畏,不朝天地,不敬神佛;而菩薩卻信奉佛法,向往極樂,本質上並無區別。
菩薩,是上古佛門中對於高僧的一種稱謂,原來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尊貴。但能夠跟上古傳說中的聖賢比肩,也基本屬於信仰一般的存在了!
雖有些意外,但卻並非不可接受。世間有很多傳世神僧,都是在坐化之後被世人朝拜久了,才越傳越神,便覺得十分了不起!
芸芸眾生,凡塵螻蟻,怕是沒有機會知道這些上古秘聞,即便知道了,也未必肯相信。
柳書竹更關心血珠所帶來的影響,又有些不放心的嘀咕道:“那這麽說,小爺我就是大願菩薩轉世重生,總不會是壞事吧?”
血珠是自己飛到他腦中的,這句話分明是扯謊,他本又是山上的小強盜,難免又有些做賊心虛。
“你腦中的菩薩舍利,真的是
生來便有的?”大和尚眼中似乎別有深意。
柳書竹猶豫一下,底氣不足:“這個……自然假不了!你不信?那我對天發誓……”
“嘿!”大和尚看他表情,突然腹黑道,“如果真是菩薩轉世之體,當然算不得壞事。”說完便沉吟不語,似是在深思。
柳書竹心中打鼓,小心翼翼:“神僧再想什麽?”
“大和尚在想,是不是應該開了你的腦子,把這菩薩舍利據為己有,好親自參悟大願菩薩的滅佛手印!”
柳書竹嚇得急急擺手,也不知對方是不是在嚇唬他,忙向後退出十幾步:“神僧莫開玩笑,您是得道高僧,天神附體,比那狗屁菩薩也差不了多少,說不定日後還會證位佛陀!殺人越貨的事情隻有強盜才會幹,這事兒可是損陰德的勾當,您可千萬不能因小失大!”
看不出大和尚用了什麽神通,周邊的流沙都變得像硬土一樣厚實,踩在上麵,竟不再往下陷落。
大和尚忽又變得寶相莊嚴:“阿彌陀佛,你是和尚,不應該嚇唬小施主。”
然後,他又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哂道:“和尚也是人,終抵不過菩薩舍利的誘惑,得了舍利,證個菩薩當當,再說又無人知道。大願菩薩乃極尊,他的舍利,哪個和尚見了,都要發瘋!”
他自問自答,像是有兩個人在對話。
柳書竹在一旁直冒冷汗,心中忐忑,才發現這大和尚的神智有些不正常!
“菩薩都死了,不好,不好,這菩薩之位,不證也罷。”
大和尚跟自己低聲‘討論’了一會兒,才扭頭問及柳書竹一些詳細情況。
柳書竹見他沒有殺意,心中鬆了一口氣,也想到正事,硬著頭皮把乘坐傳送古陣的事情悉數告知,倒沒有隱瞞,希望能得到對方的幫助。
“撒謊!”大和尚斷然道,“世上哪裏有連跨兩大地域的古陣?東域遙遠,幾在天涯,你若是說中土,倒更令人信服。不過……”
傳送古陣也並非想象中的那樣遠近隨心,原來也有距離極限。
這一點可相當不妙,來的雖容易,歸去之路怕是要難比登天。天痞一眾人的安危,也讓他心生焦慮。
柳書竹道:“不過什麽?”
“不過若是你腦中的舍利在作怪,倒也無甚驚奇。菩薩畢生法力凝聚舍利之上,與聖賢遺物一樣,本身含有天地偉力,後人難以洞悉!”
看來還真是撿到了寶貝,或許應該說寶貝自動送上門來。菩薩舍利,單是隻聽名字,就足夠讓人臭屁的!
“神僧,那您看看,您是不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是那大願菩薩轉世,那您就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死在這荒涼大漠!”
別人要是遭遇了現在的情況,早已嚇得茫然不知所措,即便不跪地磕頭,也會變得十分拘謹。
站在眼前的,很肯能是一位傲視天下八方的武道強者,甚至會被沒有見識的鄉野村夫誤認為神仙!
但柳書竹不同於常人,害怕歸害怕,但也立即想到了如何套近乎得好處。
反正都是打不過,姬長羲那樣的辟穀強者和眼前的大和尚也就沒有了什麽兩樣。他話語間開始變得無恥起來,本性逐漸暴露。
“既然都是自己人,您要是不嫌遠,順路送我回東域也就是舉手之勞。東域到不了,北境也好,那裏我自有門路……您若是有佛門至寶相贈更好不過,沒有也不打緊,給些稀世靈粹充充饑也行……總之,還請神僧指引一條明路。”
大和尚等他說完,看到柳書竹眼中的霍霍賊光和忐忑,讚了一句:“阿彌陀佛,你無恥的樣子,倒是很有大和尚當年的風采。”
柳書竹剛要狡辯,想再拍幾句馬屁,大和尚卻歎道:“青燈古地即將現世,你又恰逢此時來到西漠,身伴大願菩薩舍利,看來因果相循,冥冥中自有定數。無垠大漠,滾滾沙塵,你偏偏又這般湊巧,能在此地邂逅大和尚,也算一段善緣。”
柳書竹也覺得湊巧。孤身陷入大漠後,至今隻遇到兩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和尚。
若不是突起一陣驚天沙暴,將他卷上高天,也不會被埋在流沙中,更不可能邂逅兩位絕世高手。老婦人說,大和尚追出她十萬餘裏,不早不晚,卻偏偏在此處停下!
兩人對話裏的信息,實在太過嚇人。那顆菩薩舍利平白無故的飛到他腦中,難道冥冥中真的有天意作祟?
“可大和尚生平最恨因果,隻悟禪理,卻從不真心敬佛。也罷,便指你一條明路,生死之事,就任憑天意吧。”
話裏暗藏玄機,柳書竹聽了個半懵半懂。
他心裏直犯嘀咕:不敬諸佛,那你出的哪門子家,一看就知道不是乖和尚!
大和尚伸手隨意往地上一指,腳下的沙塵迅速凸起,像是煮沸了的開水一樣,翻騰著逐漸高出兩邊的流沙,飛速向外蔓延,竟在柳書竹的注視中形成了一條羊腸沙路!
沙路寬近兩尺,能容一人通行,極度夯實,一直延伸至視線的盡頭,不知通往何處,又讓柳書竹看的呆了。
“阿彌陀佛!”
大和尚再誦佛號,竟對柳書竹施同輩禮,又嚇了他一大跳。
“前世塵緣來生續,隻待佛心糞土時。大願菩薩,走好,請走好。”語中莞爾,既像是對柳書竹所說,又像是對那顆菩薩舍利稽首。
言罷,大和尚狂笑三聲,形骸放浪不羈,大步流星向遠方,就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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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