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吃一驚

初秋的朝陽,躲藏在雲的背後,隻留下一道金光,掛在東邊天的一禺。天空一望無際的幽藍,整個天地一片岑寂。一道鳥的灰影掠過去,留下一聲破空長鳴,將這天地的空幽寂靜,撕碎了一個弧線狀的口子,可是這無限的幽靜,竟如空闊浩大的海麵,隨著波濤一層層的過去,就又恢複了當初的完整。

朝雲山的後山。

一條河,流過去。河水清澈見底,上午清冷的陽光,照在水麵上,泛起一道道,閃閃的光亮,岸邊有幾株叫不出名字來的樹,有風吹過,它一抖身子,一片蒼翠中稍帶微黃的葉子,就飄飄揚揚的,旋轉著,落到河麵,在水麵又漂漂的轉幾圈,便隨著水流,流了下去。

地上的青草,還掛著露珠,細看之下,有一片,明顯比別處的低了些,有被踩踏過的痕跡。順著看下去,一串腳印,淺淺的留在地上,向前望去,腳印的盡頭,一個纖弱清秀的身影,停在那裏,長裙的裙擺有被露水打濕的痕跡。

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眉頭微微皺起,眉宇間,隱隱約約露出些病態的虛弱,白淨如玉的臉上,塗滿一層,憂慮哀傷之色,雙眸如含秋水,呆呆的向前方看去。

前方不遠處,有一排林子,林子前方的空地上,有也不知什麽時候,起了一拱新墳。

墳的前麵,豎著一塊木頭,削成了墓碑狀,上麵寫著幾個字——“先父孟浪之墓”。風從林間吹過,落下滿地的葉子。

一個身著青棉袍子的少年,跪在墳的旁邊,臉隱在一團陰影裏,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身後,一直看著他的少女,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猶豫很久,終於還是忍住,沒有出聲。

她閉上雙眼,許久後才睜開,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對前邊的少年,緩緩道:“少遊......你——你別——”雖然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是,喉頭像是堵著什麽東西在裏麵,話隻說到了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的聲音婉轉動聽,卻滿含了一股憂傷在裏麵,像是一碗含著鹽的水,雖然外邊看來,和別的清水別無二致,但味道卻是,千差萬別。

前麵的青衣少年身子動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仍是怔怔的跪在那裏,眼神空洞似若無物。

少女嘴唇咬的泛白,聲音微微發顫,極力穩了穩情緒,繼續道:“少遊,你不要太悲傷了。孟叔他——孟叔,他在天之靈,會看著你的!”頓了一下,她撇過頭去,聲音變的飄渺,仿佛空曠的幽穀中,回環震蕩的餘音。

“你也別怨恨我爹,好嗎?他也是迫不得已地。”

前麵的少年,憔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仍是沒有回頭,他的身子定在那裏,嘶啞的聲音,隨著風飄過來。

“別再說了,你——走吧。我現在腦子很真的亂,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少女身子一振,麵色突然大變,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把頭仰起,不讓淚水掉下來,很努力的保持鎮定,聲音卻分明帶了哭腔。

“少遊,我——你,別這樣,好嗎”

少年的心一陣針紮般的疼,但還是冷冷道:“你走吧!”

少女麵如死灰,身子顫抖著轉過來,淚水,突然如潮水一般流下來,也不擦,哭泣著跑開了。

少女哭泣的聲音,傳到了少年耳中,如同一把尖刀伸過來,狠狠地刺痛著他的心房。上空一隻鳥飛過,留下“啾啾”的鳥鳴,在空氣中,飄散開來。少年牙齒咬的死緊,突然一拳打在地上。

不遠處的一處高高的土丘上,有兩個中年人並肩站著。其中的一人微微歎一口氣,轉過臉來,

對另一人說:“掌門師兄,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也是微歎口氣,呆了一會,才緩緩道:“年輕人,隨他們去吧!”

他搖搖頭,不再這個話題上糾纏,轉過身來,目光看著遠處,一個隱秘的位置,幽幽的道:“咱們朝雲宗,虧欠少遊啊!”

剛開始說話的人,痛惜的看著少年憔悴的身影,突然聽到宗主的聲音飄過來。

“嚴回師弟,你可知,孟浪孟兄弟的來處麽?”

嚴回愣了一下,隨即訝道:“難道——孟兄弟,也是來自江南沈家不成?”

林宗主搖搖頭,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像是陷在回憶裏,輕聲道:“其實,孟浪跟隨師父,比我們都早,孟浪以前也是風華絕代的人物,三歲即能吟詩成文,但是心不在修道上。長大後,他立誌做一個遊吟詩人,想要學孟夫子,‘以文治天下’當時正值風華絕勝之年,自以為天下文采無出其右者。直到師父早年遊覽天下,在朝雲山遇到他,孟浪無意中聽到,師父詩中‘清風吹得等閑度,萬水千山總是春。’之句,佩服異常,為其風采所折服,當時,心下決定;從此再不作詩,一生跟隨師父,浪跡天涯,情願做一輩子的車夫。”

嚴回恍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總是聽到下麵議論,說孟兄弟是天底下最文質彬彬的車夫了。”

林宗主向前一步走去,邊走邊道:“走吧,咱去看看師父。”

嚴回露出一臉苦笑,長歎一聲,跟上前去。

兩人慢慢走上了一條芳草雜亂的小路,又過了一道林子,終於來到了一個山洞的前麵。

林宗主突然停下來,嚴回怔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塊石碑豎在洞旁,上麵寫著兩個大字——“禁地”,順筆遊龍間,有一種豪放犀利的氣勢在裏麵。

林宗主注視著石碑上的字,在想著什麽,呆呆的不動。嚴回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等了一會,終於不耐煩,輕輕叫道:“師兄。”

林宗主緩過神來,回過臉來,隻說了句“走”,便向徑直洞口走去。

嚴回對著宗主的背影看一眼,又轉過臉看石碑一眼,搞不懂他是怎麽回事,搖搖頭,向前走去。

山洞極深,有很多岔口,兩人順著其中一條,左彎右繞,終於走到一個石門前,林宗主敲了幾下門,高聲道:“師父,弟子士遜和師弟嚴回,有要事求見!”

山洞死一般的靜,聲音在洞內回環往複,久久不絕,過了許久,都沒有聽見有人答複。

嚴回向前一步,亦是敲敲石門,高聲叫道:“師父,弟子嚴回和掌門師兄,有要事求見,請師父開門一見。”

山洞仍是一片死寂,兩人對視一眼,嚴回皺眉道:“師兄,有點不對勁啊!”

林士遜眼中一絲疑惑閃過,走到石門另一旁,扭動開關,石門緩緩升起,兩人進得門來,掃視一眼,頓時心下大吃一驚!

屋內很空闊,石壁上掛著些主人字畫,石塌上被褥疊的很整齊,旁邊一張八仙桌上放著些筆墨之類,隻是這間屋內滿布灰塵,顯然很久沒人住了。

兩人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裏的驚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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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

孟少遊緩緩站起身來,由於跪得太久,雙腿麻木不堪,後背靠在一旁的一棵樹上,口中喃喃

道:“爹,你放心,你說讓我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在任何人麵前低下身子!”

“爹,你說你踏月歸去,月亮上會不會感到冷呢?你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爹,兒子以後會好好的,不會再給你丟臉,讓別人笑話了。”

孟叔是他世界上最親的人,也是他唯一的親人,孟叔生前的一言一語,他對他的將近二十年來無時無刻的關心,在孟少遊腦中來回播放著,他不知道自己以後何去何從,沒有了孟叔,他的生活倒去了大半,心裏的悲傷、空洞、寂寞、迷茫,像毒蛇一樣,緊咬著他。

正在夢少遊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也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聲音,飄渺蒼茫,像是來自亙古的洪荒,帶著古老神秘的滄桑感,傳到了他的耳中。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為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為化眾生,名為得道;能悟之者,可傳聖道。”(見後文注一)

孟少遊直覺這些句子,處處充滿了玄妙之感,奧妙無窮。一時間,天地似乎都消失了,隻剩下那動人心扉的吟唱。心裏因父之死造成的哀傷之意一下子淡了很多。聲音緩緩消失,空中餘音嫋嫋,久久才散去。

孟少遊醒悟過來,頓覺心下一清,對吟唱之人心生感激,向後看去,隻見古奎緩緩走了過來,臉色肅穆,卻有著一絲關切之意。

孟少遊趕緊過去,躬身行一大禮,口中感激道:“多謝,古真人勸導之意,我心裏好多了。”

古奎點點頭,拍著孟少遊的肩膀長歎道:“少遊啊,你是一個好孩子,千萬莫過於悲傷,人死不能複生,想開點。我見你深陷悲傷之中,不能自拔,顧吟一首‘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清你心府。”

孟少遊點點頭,道:“少遊知道了。”

古奎目光穿過它,看向孟少遊身後的新墳,歎一口氣道:“你父親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當時宗主那麽做,也是逼不得已,你心裏不要怨恨,以後在朝雲宗,要好好努力,不要讓你父親失望。”

孟少雲搖搖頭,向他露了一臉很悲涼很寂寞的苦笑,道:“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朝雲宗。”

古奎一怔,訝道:“什麽,你的意思是,離開朝雲宗?”

孟少遊歎一口氣道:“一直以來,朝雲宗都是我的家,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可是如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在朝雲宗呆下去。”

古奎歎口氣,目光向遠處看去,道:“也罷,年輕人嘛,出去鍛煉鍛煉,總是有好處的。放鬆一下心情,純當遊曆一番。”

孟少遊點點頭。古奎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明天吧。”孟少遊將從遠方目光收回來,輕聲道。

風吹的兩人衣衫飄動,整個後山一片安靜。

(注一:選自《太上老君說常清淨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