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初雪03

隻有太子才能永遠留在宮中,其餘皇子成年之後都必須遠遠地離開皇城。本朝皇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後養下的嫡長子不堪造就,庶長子楊樗距離太子之位確有一段不近卻也不遠的微妙距離。此話一出,賢妃嚇得臉色都變了,慌忙去看淑妃。淑妃神色自若,隻含笑瞧著太後。太後淡淡道:“這倒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

賢妃心知這個話題碰不得,忙勸慰了幾句,拉著楊樗出去了。

楊樗若成為太子,則淑妃腹中這個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隻是庶次子,將來必定要遠離帝京。淑妃暗自琢磨著剛才的話,心中涼涼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聽見太後喚她名字,連忙應聲。

徐太後先問了問皇帝的起居,淑妃一一回明,又說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鹹陽宮留宿。“不留也好,”徐太後微笑道,“免得你的宮人也被他拐跑了。”

淑妃疑惑起來——今日徐太後分明抬舉了賢妃母子,此刻此言,總該不是譏諷賢妃舊事之意。莫非太後是在敲打自己,不許將身邊宮人薦給皇帝以圖固寵?

“既有了身子,不妨請你的家人入宮探視,”徐太後轉了話鋒,緩緩道,“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興高興。”

聽得太後發問,淑妃忙回道:“多謝母後關懷。妾已向皇後娘娘請得懿旨,不日家母會進宮來看我的。”

徐太後聞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陰沈氏的長房嫡女吧?前幾年見過一回,好一個端莊嫻雅的誥命夫人——你祖母便不來嗎?”

淑妃略覺尷尬,低聲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出不得門。”

“記得早年間熙寧剛出降時,還戀著宮裏的舊家,常常進宮來瞧先帝和本宮,後來各自養了孩子,就疏遠了些。記得前幾年萬壽節她還帶著你家幾個小女孩兒一道來聽戲,這一兩年卻再沒見過。”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紀,身體沉重。

家中瑣事又多,禮數上考慮不周,請母後海涵。”

“什麽海涵不海涵的。”太後搖搖頭,似是自語,“你這祖母啊……人到老來,能有什麽放不開,就剩了這幾個姐妹,也是見一麵少一麵了。”

淑妃笑道:“母後這話,可生生折煞我們這些小人兒了。母後還有千秋萬年的安養,我祖母也會長命百歲,兩位老人家想見多少麵都是有的。隻怕是從前太過要好,見得膩煩了。索性多攢幾次一塊兒見,倒還新鮮些。”

雖然明知這不過是奉承說笑,徐太後依然被她逗得嗬嗬幾聲,連她膝上的貓兒都湊熱鬧地喵嗚起來。如此閑話到晚膳時分,謝迤邐才辭了太後出來。

雪後的空氣清冽如甘醴,風把筒瓦上的白雪掃下幾片,打在宮人們的紵絲衣裙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謝迤邐在清寧宮前的玉階上站了一會兒,天色還不算晚,遠處乾清宮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見微黃的燈光下,皇帝半躬著背的樣子,不覺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語:“此番母親入宮,須得跟她好生講一講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裏又操起這個心來……”玉稠無聲地歎道。

這天傍晚,皇帝楊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內閣首輔高雍急急跨進書房時,正撞見皇帝在數落乾清宮管事太監李彥。書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無心批閱,忽見高雍倒頭下拜,他隨手把一個奏疏扔了過去。

高雍不敢多言,將那奏疏拾起來,看見是東廠市舶太監張延年寫來的。略微翻了幾頁,立刻知道緣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納賦稅,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聖意,這個張延年跟隨皇帝多年,深受寵信,為人亦清明能幹,不在司禮監幾位內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頭對準張延年:“今年海疆戰事過多,海寇從四月一直擾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這麽多上來,張延年已然盡力。”

說完偷

偷抬眼看了看皇帝,龍顏還算平靜。高雍又說了一句:“我昨日聽戶部龔珩說,到今年年底的俸銀、采買等項,都已備齊。國庫充盈,還不差市舶司這筆銀子。海上的稅銀本不穩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曆來如此。明年或有可圖。”

“圖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嗎?明年海寇就被風吹到雲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遠的,你頂風踏雪地過來,就是來跟朕說這些寬心話的?”

高雍一時默默無語。

這年六月,海寇再犯東南。潦海沿岸,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兩江巡撫琴宗憲提督東南水師出征,欲直搗海寇巢穴,不料輕敵中計,遭賊寇圍剿,全軍覆沒。琴宗憲搶了一隻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問敗軍之責,不僅砍了琴宗憲的頭顱,抄了琴家的家產,連琴氏一族俱被籍沒入官。罪將雖斬,國朝苦心經營多年的水師,卻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東南邊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業所領的徐家鐵騎。徐家軍雖剛勇無敵,卻無大船配備,隻能陸戰,庇護近海的灘塗和港口。而國朝千裏海域中的航路、島嶼,隻好拱手讓給賊寇和遊民了。

皇帝心中一直盤算著重建潦海水師的念頭,然而處處受到掣肘,人選不談,首先缺的就是一個“錢”字。海上之戰無他術,不過是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但大船大銃之建造,皆靡費甚巨。潦海水師的一百三十三隻大福船,有一多半兒還是國朝太宗皇帝在位時製造的。太宗皇帝為組建這一支龐大艦隊,費銀數十萬,人工七八年,雖然船隊曾巡遊四海為國朝掙足了麵子,卻頗受當時臣工們的諫阻,私下謂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如今國朝開辟已有百年,雖稱清平盛世,國力反似不及高祖當年。稅賦不見漲,倒有了寅吃卯糧的跡象。再提重組水師,就算把臣子們上的諫書全給打回去,可是——銀子從哪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