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挽回 1

品雪軒中,景淵正坐在金絲楠木長案前一邊看帳簿一邊聽沈默喧稟報各處農莊和店鋪的情況,沈默喧記起一事,讓人把那日的銅箱子拿進來交給景淵,景淵取出一把鑰匙,啪的一聲開了鎖,箱子裏空空的隻有一張薄如紗的白紙,上書一字:平。

景淵冷哼一聲,沈默喧道:“侯爺明明讓他下注押侯爺贏,怎麽他就這麽大膽敢賭一個平?默喧愚鈍,不知他何以能神機妙算猜對賭局。”

景淵拈起那張紙,冷笑道:“他神機妙算?你且看看-”說著一下子合起箱子,手輕輕一撫,再打開箱子,那張紙已經在箱子之中。

“天工坊的銅箱子造工精美,鎖孔精巧旁門左道無法打開,可是唯一的缺點便是蓋子與箱子之間不能做到天衣無縫,始終還是有一道很細的縫隙,沒想到,顧桓鑽了這個空子!”

沈默喧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一開始他就用掩眼法佯裝把答案放入箱子,其實真正的答案直到比賽結束他才瞞天過海地從縫隙中塞入。

“侯爺,這顧桓到底是敵是友?”

“這紗紙應該是端州產的帛紙,產量極少,一般隻供皇宮貴族所用,而天工坊的箱子更是昂貴,一般平民百姓哪怕是區區七品縣令也不可能知道它缺點,顧桓雖然來自鳳城岐山顧氏,固不可小覷,可是如此博聞強識見多識廣,再加上心術謀略過人,是敵是友未知,不可不防,不過結交顧桓,總比信任葉孤嵐來得靠譜。”

“葉少東在蘭陵長大,他的老父癱瘓在床無法主事,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顧桓懷疑他的身份,僅僅憑那阿惟姑娘說起有人與他麵貌相若的這一點來判斷,未必太過武斷。”

景淵沉吟半晌,忽而笑道:“是無憑證,馬球場上也證明了葉孤嵐不是那阿惟姑娘的故人,否則不至於下這樣的狠手。可是默喧,大家隨便用眼睛一望便知的事,往往離真相很遠,葉孤嵐此人城府之深,莫說我,就連顧桓也遠遠不如。我不信顧桓,但是,我更不相信葉孤嵐。”

“侯爺與葉孤嵐相交三年了……”

“三年了,我竟然找不到他一絲破綻,所以,我從不信任他。”

晚霞遲疑地在外間稟報後走進來福了福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景淵稍稍抬眼,問:

“什麽事?”

晚霞有些惶然,低聲稟報道:“侯爺,十八姬不肯喝藥,還、還把今早吃的一點點粥都吐出來了。”

景淵眼簾微垂掩住一絲怒氣,冷冷道:“這樣的事都要來煩我,我要你們這些人在府裏都是幹什麽的?!她不喝藥你們就不懂勸勸不住就不會灌?灌都不行那就隨她病死好了!”

灌?隨她病死?晚霞腹非不已,早上那幾勺粥還不是侯爺自己屏退了她們趁著十八姬意識不清想要喝水時花了半個時辰喂下的?她壯了壯膽子,又說:

“侯爺有所不知,十八姬不讓人碰她,身上都是瘀傷,一碰就很痛……如果強灌的話

,可能……

“讓景老頭子來一趟。”景時彥那花掉他大量銀子號稱是用了數十種珍貴藥材煉成的白玉膏簡直就是浪得虛名。

“侯爺,景神醫被顧大人請去縣衙給阿惟姑娘診治去了。”沈默喧連忙答道,景淵麵色頓時沉了下來,道:

“讓景勉給我把人從縣衙帶回來,從明天起讓府衛守著藥廬,蒼蠅也不能放走一個!”

晚霞走後,沈默喧也退下了。這時景勉進來行禮後提醒景淵道:

“侯爺,建業那邊長公主又讓人送信來催問何時接回謝蓉蓉,上回侯爺吩咐準備的船隻已經備好,不知侯爺何時啟程?”

景淵沉吟半晌,不置一詞。

“侯爺——”景勉還想說點什麽,景淵揮揮手道:“你先下去吧,這事我自有分數。”

一切都按照當初所部署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可是到了現在他才發現有什麽變了,亂了。

本就是為了讓遠在建業的長公主司馬萱以為他對謝蓉蓉的生死榮辱半點不放在心上,即使謝蓉蓉在她手上,她也無法以此來要挾自己。傅明遠拐走謝蓉蓉觸了她的逆鱗,但礙於謝蓉蓉的身份又殺不得,派人遣送回蘭陵是最理想的,料想景淵必然不敢回建業接人,一再送書信,無非是想離間左相謝律為首的謝氏一族與景淵的關係。

景淵回建業,司馬萱必然不會讓他平安離去。

司馬萱一直想殺他,從他離開建業那一刻開始一路上他都忘記了有多少次中伏命懸一線。可是當年有那麽多的機會她不願動手,隻是想盡辦法折磨羞辱他,後來恍然明白他隱忍不發圖謀後計時,已經太晚了。到蘭陵的那一天,他身上新傷舊傷不計其數,左臂中了毒鏢險些就廢掉了,幸好景時彥及時趕到……

三年了,他景淵今日不再是那個忍辱偷生的文弱少年,他敢回建業,敢重新踏入長公主府的大門,不論是司馬萱還是傅明遠都不可能再如從前那樣對他為所欲為欺淩擺布。

蘭陵侯獨寵十八姬,就連犯了私奔之罪蘭陵侯也舍不得放手,傅明遠還耐得住?恐怕十五姬信鴿發出後的一個月內,他便會親自到蘭陵來一趟。

他所受的,終有一天要還回去。

可是,與顧桓的合作是意外,自己在馬球場上的情緒波動更是意外。

還沒走進碧紗櫥便聽到幾聲杯盞落地的碎裂聲,景淵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濃重的藥味彌漫擴散出來。他負手走進碧紗櫥,歲寒三友屏風後,素帳用小銀鉤掛起,阿一抱緊了胸前的被子無力地倚在床頭,眼中一片沉寂,了無生氣。才及肩的黑發發絲淩亂,短短兩日,本來還白皙豐潤的臉頰一下子瘦的似乎骨嶙峋了,緊抿的唇沒什麽血色,隻餘倔強的弧度。身上的中衣鬆鬆的,領口衣襟上沾著大片大片的藥漬,聽到腳步聲也不去看景淵一眼,垂著眼簾渾然不覺有人存在。

景淵的目光觸及滿地的狼藉,不發一言,空氣仿佛在他的沉默冷厲中

凝結了一般,佳月晚霞心裏一慌連忙跪下,無形的氣場壓力下連心都繃緊了一般。

“重新煎一碗藥來。”他吩咐道,話語把凝滯的空氣撕開了一道口子,晚霞連忙去辦,佳月則手腳爽利地去清理混亂的地麵。

景淵瞥見床前小幾上放著清粥和醃製的小菜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淡淡然地說道:

“看來,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四周靜默,讓人不耐且難堪。良久,阿一的唇動了動,低聲沙啞地說道:

“不自由,毋寧死。”

景淵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不怒反笑,道:“我記得沒教過你這句話。怎麽,又是背著我偷偷去看什麽爛戲文學回來的?”

景淵站起身向她走去,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著她,他拿起粥碗,坐到床沿,舀了一匙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然後遞到她唇邊,說:

“戲文都是騙你的,它不是人生。人生總是殘酷的,對於一個人來說,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你信了那句話,你就傻了……”

阿一自嘲地一笑,一手打落他手中的湯匙,溫熱的粥掉落在他的錦袍上,景淵臉色微微一沉,她閉上眼睛仰起臉等著景淵的巴掌落下,神色倔強,更有一種豁出去的絕望。

他的心不知怎的竟被她這樣的動作刺得縮了一下。

他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感歎什麽,本應勃然大怒的蘭陵侯居然隻是拿起湯匙再舀了一勺粥遞到她嘴邊,說:

“再敢造次,我便讓景勉到廣陵去把什麽飛來峰水月庵一把火給燒了,你心心念念的師傅和阿雲要是大難不死也會被抓到官衙裏強迫還俗充當官婢流放,世代為奴;而你,餓死就算了,拿張席子包著扔到亂葬崗,野狗啃得骨頭都不剩後成了孤魂野鬼,你就真的自由了……”

“你——”阿一用盡力氣瞪著景淵可惡可恨得舉世無雙的俊容,咬牙切齒地說:“景淵,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景淵一挑眉,“恨我?隻怕你沒這個力氣。”

阿一淚水盈眶,憤恨地罵道:“我恨你,恨你一輩子!景淵,隻要我剩一口氣在都會恨你!”

“一輩子?”景淵幽幽的望著她,涼涼的笑意裏多了幾分自傷,“那也好,總歸這世上有個人到死的那天也會念著我,哪怕隻是恨……小尼姑,粥涼了,我說話算話,你再不吃粥喝藥,明日三更便是你師父師妹命殞之時!”他手中的湯匙又往前送了送。

阿一噙著淚水,木然地吞下了那口粥。

然後是第二口,第三口……偶有忍不住跌落的淚水落在景淵手上,他也隻是維持著一貫淡漠的表情,絲毫不去理會手上那似被火燙的感覺。

晚霞捧著藥進來時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那、那個在殷勤喂粥的人真的是她們侯爺?無視十八姬憤恨委屈傷心的怨懟目光,淡然處之,脾氣好得難以想象的人真的是不可一世的蘭陵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