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關初雪幾時垂(1)

數十輛馬車行進的聲音,寂寞的回響在深夜幽靜的山道上,與落雪的沙沙聲,意外和諧的交織在一起。

乘著月色,雪道上馬車的轍痕清楚地映著。山間的竹林幽篁,幾枝斑駁。

“啪……”一輛馬車車轍碾過枯枝,車身微微震動,驚醒了原本深眠的人。

小手拉緊絲綢被褥,她靜靜的吸了吸車內混著暖爐熱氣的沉水煙絲,緩緩睜開眼。睡意朦朧的她還未清醒,微微轉了個身。

娘沉睡著的麵容忽然出現在她麵前,讓她驚了一跳。

一雙溫暖的大手捂住她的雙眸,然後擁住她,聲音帶著初醒的低啞,“涵白,怎麽醒了?”

“爹……”寇涵白感受到父親的溫度,睡意又向她襲來,她受著困,迷糊的問道:“還有多久呢?”

“幾個時辰就到,你再睡會吧!”寇平邦拍撫著自己寵愛的女兒,溫和說道。這夜裏他隻敢淺眠,一是怕意外發生,二就是怕涵白夜裏醒了,再也睡不著。

年關將至,寇氏一門無論老少外戚,都要一同去崇德山寇氏宗祠拜祭先祖。

今年恰逢寇氏宗長寇觀自大病初愈,決定提前到崇德山歸願。

寇平邦身為長子,一切都要他親自安排,不能出一點差錯。況且今年都帶著孩子,走這幾十裏盤旋山道,就更不能有一絲馬虎。

寇平邦閉上眼眸,等著涵白的呼吸漸漸平穩,才歎下一口氣,心裏凝聚著不堪的沉重。

宗長寇觀自決定帶著孩子們來祭祖,不僅因為孩子們都大了,更是因為皇帝下詔書,憑望寇家大姑爺丞相慕道權的殊榮,允許寇氏子孫到太學受教。

寇觀自要借著祭祖,教導子孫們一番,為了寇氏一門的榮譽,不得懈怠。

太學雖是榮耀,可是皇宮裏的規矩……寇平邦緩緩睜開眸,有些出神的望著燕幾上閃著幽光的銀玉暖爐,深深歎息。他身為左藏庫提轄,又怎會不知道聖上的用意。

隻是涵白呀,她的性子根本不適應宮裏的爾虞我詐,也保護不了自己。

“咚……”遠方的山腰上,一聲寒鍾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指微動,想著明日裏還有很多要事,也隻得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不再想這些煩心事。

冬日的晚雪寂靜的落著,逐漸覆蓋了馬車的轍痕,蜿蜒的山道上,又隻剩平靜無痕……

不知過了多久,喧鬧聲驚醒了她,涵白睜開眼,看到娘已經梳洗好,坐在軟榻旁,正幫她烘熱衣裳。

馬車沒有了晃動,顯然停下了。

“娘……”寇涵白軟軟的喚了聲,小臉露出笑容。

舒晚凝聽到女兒的聲音,側首回看她,眸中閃過笑意,看到她想要伸出手起來,卻立刻變了臉色,蹙眉低聲說道:“好好躺著,風寒還未好,可別再發燒了。”

涵白也低聲應了一句,心裏其實沒太在意。她的身子不好,自小體弱多病,這次要不是暗地裏和爺爺請求,肯定會被留在家中。

隻是啊,當初爺爺冷淡的語氣和目光,實實在在又傷了她的心。想到這裏,她心口微微一抽。

舒晚凝捂熱了衣裳,起身坐到涵白身邊,“換了衣裳就先把藥喝了,我們剛到宗祠,等會兒你讓姬大夫看看。”

“好。”乖乖的答應著,涵白坐起身,白嫩的肩剛暴露在清冷的空氣裏,暖烘烘的綢衣就被披在了肩頭。

迅速幫她著好衣衾,舒晚凝把涵白垂在額邊的發撩到耳後,慈愛的說道:“待會兒讓不離幫你梳頭,娘先去看看你爹。”溫柔的撫摸她的頭,舒晚凝又拿起一旁擱著的大氅為她披上,再三叮囑:“喝了藥才準下馬車,病再加深,娘可就再不讓你出來了!”

涵白乖巧的點點頭,目送她清雅的身影下了馬車,才緩緩舒了口氣。

“小姐!”站在馬車外等候已久的不離慢吞吞的掀了簾子,環視了一下馬車內極盡舒適的寬敞與溫暖,嘻嘻的笑起來,“奴婢好冷啊!”

“冷的話,圍著山道小跑幾圈,不僅能驅寒,還能強身健體!”寇涵白慢吞吞的說道,窺見車外還是煙紫的天

色,隻好端起那碗熱乎乎的藥,努力一飲而盡。

苦味麻痹了舌頭,她抬起小手以繡帕掩了掩唇,原本蒼白的小臉在一身的厚重和熱湯藥下染上了紅潤,懶懶的靠上軟榻的墊枕,她清澈的眸瞥了眼馬車的木窗外,眨了眨眼,忽然重重的咳了幾聲。

不離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上前拍撫她,驚慌的喊道:“小姐,我去喚姬大夫來!”

涵白抓住她的手,垂眸搖了搖頭,捂著唇的雪色繡帕被她裹得緊緊的。

不離噙著淚,看著她愈演愈烈的咳嗽,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用力回握她的手,焦急的四處張望,尋找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緩解涵白的痛苦。

忽然一陣涼風夾著寒氣吹了進來,不離驀地哆嗦了一下,感覺這風很快就消失了,不禁抬頭看向馬車簾處,這一看,便怔住了。

銀繡藍錦衣袂順著來人步伐的停頓而微微晃動,帶來淡雅的氣息。舒雲箏立在馬車玉階上,微抿薄唇,一雙幽潭般的眼眸看向涵白。他清俊優雅的氣息有著不容忽視的疏離,實實在在讓不離心驚了一跳。

“表少爺……”不離緩過神來連忙一福,低眉不敢再直視他。

倘若從前,她一定也會以為表少爺溫潤如玉,爾雅親怡。可是隻有跟著小姐這麽些年,她清楚地明白表少爺孤高冷峻的性子,暗地裏她也是害怕的,那冷淡的氣息和這寒風無所區別,輕易的就可以凍傷她們。

舒雲箏雙手捧著精巧絕倫的暖爐,緩緩步上車內。身後的簾子被隨從迅速的拉下,阻隔了寒風的侵襲。看到涵白咳得更厲害,他踩著駝色長靴走到涵白麵前,傾身從涵白手中扯下她緊握的白絲巾,蹙起眉,“怎麽又染上風寒了?”

涵白伸手就要把絲巾搶下來,舒雲箏微微退後一步,忽然溫溫一笑,這一笑,恍若春山初現,把這一車的奢華都比了下去。

“這事如果讓姑姑知道了,你要怎麽辦?”他小聲的在她耳邊輕問,優美的唇勾起淡淡的弧度,那雙寒玉般的眸,有著難得一見的寵溺和溫柔。

他的性子清冷而且謹慎,身為外姓人,本應在如此大的家族中時常被懷疑輕視,然而,他的冷靜和城府得到寇老爺的賞識,地位自然不一樣。

可是,深如大海的宅府容不得他放肆,警惕讓他與任何人都帶著疏離,除了,麵前的人。

舒雲箏握著這一手的濕潤,當然明白這小丫頭做了什麽事。尚且不說她任性的咳藥,這明目張膽的讓他知道,不知他該喜還是該惱。

涵白垂下眸,半晌才提聲說道:“不離,你先去把姬大夫請來吧!”

不離還震撼於舒雲箏的一笑當中,聽到涵白的話,困窘的點點頭,提著裙擺就匆忙跳下馬車。

舒雲箏順著軟榻坐下,把手中的暖爐擱在一旁的燕幾上,單手把舒適的羊毛褥墊為涵白墊高,然後才吐納出一口氣,目光轉回涵白的臉上。

“涵白,是不舒服嗎?”把絲帕往桌上一放,他抬手擒過她的臉,犀利的目光掃視她的臉,才發現事情的不對,“藥不對!”他這句話已經算是篤定了,心中的怒火瞬間騰了起來,

“誰送的藥?”他厲聲問道。

涵白朝他微笑,軟軟的的開口:“我娘……”

舒雲箏微愣,看著涵白蒼白的麵容,眸中浮現異樣的神色。

涵白自顧自的跳下軟榻,拉住舒雲箏的衣袂,她矮小的個子隻及雲箏的肩膀,也要抬起頭才望得到他,涵白歪著頭,輕聲說道:“雲哥,你跟著爹那麽久,可好?”

舒雲箏猜不透這小丫頭要做什麽,盯著她琢磨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官場之事,並非兒戲。”

涵白點點頭,然後歎口氣:“雲哥,我還有四年才及笄,是不是應該好好的過了這無憂無慮的日子?”

“怎麽,你不想去皇宮?”他不經意的抬手幫她撩起耳邊的長發,順口問道。

“雲哥,這藥是娘送來的,你說,我喝與不喝,會有什區別?”涵白不回答他的話,隻是睜著眼反問他,那目光有一絲困惑。

頓時,舒雲箏明白了

她的意思,不禁蹙眉,“你若願去,隻跟姑父說明就好了,也不要拿身子開玩笑。”他心裏帶著淡淡的心疼,知道涵白年紀雖小,卻不是天真無邪,她性子極為敏感,又心地善良,從不傷害別人的心意,這次恐怕也斟酌了很久。

去不去宮中太學,關係到姑父的麵子,然而姑姑心疼涵白,不願讓她身陷宮中,便找了姬大夫開藥,希望在不損害涵白身子的情況下,讓她無法去太學受教。

“我若說了,隻會堅定爹不讓我去的決心。”涵白打了個哈欠,小臉有一絲困倦。

舒雲箏看著她的樣子,伸手把她抱上膝,修長的指覆蓋住她的雙眸,輕聲說道:“你再睡一會兒吧,不然熬不住的。”

涵白也不掙紮,閉了眸靠在他的懷中,準備安穩的小憩。

舒雲箏見她緩緩入睡,眸中溫情浮現,淡然笑意。

“啪!”珠玉彈著木板的聲音讓舒雲箏驀然抬頭,瞧見車簾被白嫩的手掀起,然後一個粉色的身影就上來了。

“雲箏哥哥,你怎麽在這裏啊?”慕如清嬌媚的麵容帶著詫異,柔柔的聲音卻有止不住的喜悅。

舒雲箏淡淡的朝她頷首,心中卻泛起微微厭煩。他的貼身童仆就在馬車旁,誰又會不知他在這裏?

慕如清是寇家大姑爺、當今丞相慕道權的長女,比涵白年長兩歲,自小也算感情要好。隻是這小丫頭情竇初開,為什麽非得找上他?

涵白見姐姐來了,不由得心裏歎口氣,從舒雲箏的掌下側開,朝慕如清露出個笑臉,“姐姐,安好!”

慕如清點點頭,看著涵白略顯蒼白的麵容,有些擔憂的問道:“你不要緊吧?”

“沒事……”涵白剛開口,感覺雲箏握住她的手,便止住了話題,悄悄的看了舒雲箏一眼。

“大小姐若有事,雲箏先告退。隻是涵白身子還很虛,大小姐請見諒。”舒雲箏也不看她,隻是客氣的說道,知道不能在這裏久待,把涵白抱坐入軟榻,起身便準備告辭。

慕如清水眸瞠睜,連忙說道:“等一下,等一下,雲箏哥哥!”她的臉忽然變得通紅,恍若年關煙火初現的嬌羞,看的涵白有些趣味。

“這是我剛學會繡的香包,我、我想雲箏哥哥的那個舊的已經壞了,不如,不如先用我繡的吧!”慕如清抬手,手中握著一個紅色金絲的香囊,有些支支吾吾的說道,眼神遊移著,羞怯極了。

涵白忍不住笑起來,有點偷樂的看著舒雲箏。姑娘家送香包,這麽清楚的表達意思,不知道雲哥什麽反應?

舒雲箏隻是禮貌的微微一笑,長指挑開腰間的佩蘭,露出一個黑色銀繡的錦囊,“雲箏不勞大小姐費心,也隻好拂了大小姐的美意!”

慕如清有些失望的看著他的錦囊,局促的低下頭,把手收回去,“那、那算了!”

涵白此刻悄悄扯住舒雲箏的衣擺,探出頭來,朝著慕如清眨眨眼,“姐姐把它送給我吧,我會好好對待它的!”受不住她的落寂,涵白想著能不能幫她。雖然心思是這樣的,但她還是咳了幾聲,把舒雲箏的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來。

雲哥,為什麽我繡的錦囊會在你身上啊?

她眼神這麽詢問道。舒雲箏隻是給了她一個莞爾的眼神,不回答她,轉頭朝向慕如清,優雅卻含著疏離的說道:“大小姐請便,雲箏告退。”說完,未帶走燕幾上的暖爐,就斂袖離開了。

慕如清有些怔忪,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涵白下了榻握住她的手,她才緩過神來。

“姐姐可用了早膳?”涵白扯緊身上的白羽大氅,忽然想起自己還未梳頭,不禁“呀”了一聲,本來想喚不離來,卻又想起不離去找姬大夫了,隻得露出個無奈的表情。

“涵白,我還是先走了,等會兒就天亮了。”慕如清朝她勉強一笑,神色失落的鬆開她的手,裹著那個香囊,向外走去。

寇涵白抿著唇,有一點不解。她尚且十一歲,再怎麽懂事也不及男女情愛,懵懵之間似懂非懂,想不出個所以然。她走到軟榻旁,慢吞吞的爬了上去,等待不離和姬大夫的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