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荷花池·試情

自那日慶功宴後,父帥的威名愈加遠播,中山王對他也更加器重。一方麵是因了父帥的赫赫戰功,另一方麵,不得不說,我那晚的戲份也為之增色不少。

六月二十四,將軍府湖裏的荷花開得正盛。田田蓮葉襯得荷花分外妖冶,花下的魚兒遊戲其間,無憂無慮。我坐在湖邊的亭子裏,癡癡地望著那一潭盛夏風光,思緒開始深陷於往事的漩渦……

十八年前的秦淮河畔,勾欄瓦肆,鶯鶯燕燕,屢舞翩躚,徹夜笙歌。當時還是秦軍副將的韓延途經此處,巧遇了戚舞坊的舞姬蘇黎。一個是正值壯年的威武將軍,一個是風華絕代的美豔嬌娘。隻那一瞥,便一見鍾情,從此郎情妾意,如膠似漆。可惜良宵苦短,相思日長。韓延突然不辭而別,隻留下一封親筆信。寥寥數語,蘇黎愣是看了足足一柱香之久。香燃盡了,她的心也燒成了死灰。

原來韓延早已娶了貴戚段氏家的女子為妻,這門有幸高攀的親事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韓延此生不得納妾,除非正妻先他一步離世。那麽,蘇黎又算什麽呢?既然明知不能給她一個名分,又為何要相識相知最後相愛?韓延可以一走了之,可他留給蘇黎的不隻是不可磨滅的傷痛,還有,他們的骨肉。

蘇黎懷孕了。日漸隆起的肚子終於遮掩不住,她失去了花魁的榮耀舞姬的身份,孤身一人躲到了江南的一個偏遠小鎮。愛愈深,恨愈切。她拚了性命也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要讓那個負心漢嚐嚐被親生骨肉背叛的痛楚。你給我的痛,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你!

於是,在那個荷花滿澱的盛夏,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一個女嬰出生了。蘇黎為她取名夕顏,以紀念自己日益逝去的花樣容顏。琴藝,棋法,書畫,歌舞,蘇黎將她平生所學盡數教予夕顏。春來秋往,孜孜不倦。直到八年後,一個自稱李副將的男子出現,帶來韓延的親筆信。信上說,韓夫人已然於一月前仙逝,那就意味著從今往後再不必礙於她的存在而委曲求全。加之韓延已升任大將軍,統帥三軍,秦天王都忌憚他幾分,威望權勢與妻家不相上下。原來他並未忘卻蘇黎,此次派人前來就是為了接她回韓府,盡享榮華富貴。

嗬,八年,音信全無,恩斷義絕,置我於這般不堪地步。如今你身邊缺了女人才想起我來,一封信就想騙我回到你懷裏。韓延,你以為我是那種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可憐女人嗎?你以為這麽做就能彌補你對我們母女的虧欠嗎?不,你休想!蘇黎竟一時氣急攻心,臥病不起。“夕顏,你要記住,這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值得你托付終生。女人複仇的最好辦法就是利用男人的軟肋,讓他們死心塌地地愛上你,然後,出其不意地傷透他們的心。夕顏,你聽明白了嗎?”隻有七歲的我,似懂非懂地

點了點頭。多年以後我才恍悟,那時娘親對爹爹的痛斬情絲,也許亦是出自報複的心態吧。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帥也嚐嚐被心愛的女人拒絕的滋味,很痛很痛,一直痛到心裏去。可惜,娘親的拒絕又是多麽的違心,多麽的無奈。

“李副將,請護送夕顏到他親生父親的身邊,至於我,時日無多……”

“夫人,卑職發誓定會一路保護小姐,毫發無損。”

蘇黎強撐著拋下一句話,“別稱我夫人,這輩子,我都與韓延再無瓜葛!”

“……”

娘親握緊我的手在我耳邊呢喃幾句,便垂下眼皮不再看我。依依不舍地辭別病榻上的娘親,我的心再難平複。她留給我的最後那段話,奠定了我今後的人生。那將是個不再屬於我自己的江湖。

荷花翻翻,蓮葉擢擢。十年轉瞬即逝,雁過無聲。然而,歲月賜予我的不隻是日漸增長的才情,還有風雅動人的姿容,更甚過當年的蘇黎我的娘親。我臨水自照,天姿國色,略施粉黛便驚為天人。可是,偏偏在這張絕美的麵龐上尋不到一絲笑靨。木然的表情,冰冷的心。這世上本應有使我為之動容的人事,隻是,還沒有出現罷了。

突然,湖中的錦鯉都紛紛朝我這邊遊來,搖頭擺尾,爭先恐後。我驚詫地起身,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正好撞入一個人的懷裏。我慌張地回頭,竟然是他!身邊無一侍從相隨,隻是一身便衣,清拔俊偉。“叩見中山王,請恕夕顏無禮了。”

中山王未待我行完禮便將我扶起,“這兒又不是王宮,無需多禮。你也不必稱我王,喚我慕容即可。”

“夕顏不敢。”我低下頭,瞥見他手心裏的魚食,哦,原來如此。“您今日怎麽有雅性到這裏來了?”

慕容淡淡一笑,側過身故意避開我的眼睛。“我隻是閑來無事,到處走走罷了。”

“到處走走?偏偏就走到了這將軍府……可真是巧啊。”我調笑地看著他,心裏卻驚異於自己的唐突。

他也許亦是被我驚到了,思忖良久無言。倏而,他終於開口,卻故意轉移了話題,“小姐為何滿腹愁緒,歡顏不展?”

“哦?你又看穿了我的心事嗎?”我略帶嘲諷,竟連敬語都不用了。

慕容突然逼近我,直至他的唇貼近我的耳,“我說過了,我會讀心術。”說完,他轉身將手中的魚食盡數投入湖中。我慶幸他的回身,不然,他定會看到我兩耳羞紅的窘態。我心下一慌,莫非,不經意間我已經喜歡上他了?不,不會的,我至多是迷戀上了他的英俊外表。情之於夕顏,毒過鴆羽千夜。

我凝望他的背影,偉岸清拔,引得我竟想入非非。心裏卻不得不暗暗地提醒自己:夕顏,不要

忘記你為了什麽而生!我按捺住悸動的心,走近慕容。望著那一潭湖水,我淡漠地說,“若是您也有與我一樣的苦痛過往,我想,您也無法盡釋前嫌笑對人生吧。”

慕容把視線從爭食的魚兒上移開,雙眼空茫地望向遠處的天際,“你怎麽知道我沒有不堪的舊事?”他束手而立,並未理會我的疑惑,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即使如今我貴為一國之王,綺閣金門,錦衣玉食,卻依然難忘當年奇恥大辱……”那段淪為孌童尊嚴盡喪的日子,他不願提起,我也不敢細問,隻是靜靜地凝視著他的側臉。盡管歲月將那張臉雕琢得愈加成熟魅惑,可還是逃不了年少時的影子。衝哥哥,我多想這樣喚他,可又怕喚起他那段不堪的記憶。這樣也好,他記不得那個叫夕顏的孤女,隻識得眼前這個同名的將軍府千金。

“夕顏……呃,我能這樣稱你嗎?”

雖然覺得有些突如其來,我還是隱忍著幾分不情願,乖順地點了點頭,表示應允。

“夕顏,能把你的傷心事說與我聽嗎?同病相憐,我不想你總把煩擾埋藏心底,發泄出來會好受些的。”他極盡溫柔的聲音,加之心中尚存的對衝哥哥的模糊情愫,讓我不禁放下戒備,將那些陳年舊事一件件向他娓娓道來。

說罷,我臉上已淌下兩行清淚,落入唇間,苦澀微鹹。慕容靜靜地聽完,嘴角不自覺地抽了一下。他輕柔地為我拂去淚水,那手溫熱厚實,觸上我冰涼濕潤的臉頰,霎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不,是錯覺。我違心地披上堅硬的外殼,拒絕任何的憐愛。“你能拭去我的淚,但你抹不平我的傷。”

“但是,現在的你心情已經好很多了吧,不是嗎?”他識趣地抽開手,眼神卻還是逼視著我,帶有挑逗的意味。是想借此來打動我嗎?簡直是妄想!

“也許吧。”我說得雲淡風輕,繼而默默轉身。不想,青苔濕滑,腳下不穩,竟險些落入湖中。慕容見狀,倉皇出手將我拉住。他緊緊地咬著牙,額上有細密的汗浸出。計謀,是到了該開始的時候了。我的唇邊勾起一抹輕笑,然後,決然鬆開他的手。

“夕顏!”我沉入湖水前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驚慌失措的麵容,還有,發自內心的疼愛憐惜。

湖水冰涼,不時散發出水草的腥味。我盡量屏住呼吸,以免水嗆入鼻腔。漸漸的,我的知覺開始渙散,嘴裏猛灌入幾口湖水,第一次感覺到死亡距離我如此之近。這一步棋,我走得險象環生。

撲通一聲,又一個人躍入湖中,應該是慕容吧。我滿足地放棄最後的掙紮,魚兒,終於上鉤了。

“夕顏,堅持住,我不會讓你死的。”

可惜,我已聽不見。

眼前,隻剩下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