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我不是外人

那須長麵白的男子不緊不慢踱進院子,看似隨意地掃了一圈圍在院子的下人,剛才還議論紛紛的,他目光所及之處,竟都靜下來了,一個個垂首站立,不敢出半點大氣。

“老爺子……”馬氏笑迎上去,那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隻微微擺手,馬氏立刻站到一邊兒去了。

“任善才。”那人隻單單叫了慕府的外管事任善才。

話音才剛落,任善才立刻上前行禮道:“是,族長。”也不知他何時到這內院來了。

那慕氏族長彈彈指甲,嘴裏卻厲聲道:“我侄兒既然都病重到無法管事,你身為總管事就應該好好替他分憂。”

“是。”任善才低頭哈著腰,聲音畢恭畢敬。

“比如,有甚麽閑雜人等打擾我侄兒養病的,就應該先請出府去。”

“是。”任善才走到緬梔子麵前,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南宮娘子,我家公子正在養病,恐怕不太方便待客。”

緬梔子看向慕氏族長,想說些什麽,但張了張嘴,終究沒說。人家是族長,還下了這麽明顯的逐客令,她除了照做還能怎麽樣?帶著滿腹擔心,她離開了鬆濤居。不久,身後傳來杖責的聲音,一下一下,隻有行刑聲,而無慘叫聲。

丹華……緬梔子痛苦地閉上雙眼。這個慕府裏麵最關心慕止晦的人,此刻卻被一群真正的外人折磨。

“我最不願看到的,是展顏落入那些不成材的族叔伯手中。那些人沒有一個不是紈絝子弟,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等慕家絕戶,好占去慕家家財呢。”前些日子容裁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展顏天真無邪的笑臉立刻浮上心頭

展顏還那麽小,倘若真的給馬氏帶了,她以後會怎麽樣?緬梔子不由握緊拳頭,倏然轉身回鬆濤居。才到門口,就聽見馬氏那個大嗓門在叫:“你們都看好了!這個慕府馬上就要絕戶了,我們家老爺子身為族長,所以以後這裏都是我們家的。有誰敢不聽我這個主子的,我第一個不饒他!都來看看這小賤人丹華是什麽下場!”

“慕府還沒絕戶,你這是安的什麽心!”緬梔子瞬間一股熱血上湧,衝進門口脫口而出。

馬氏見她走而複返,顯然十分意外,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竟啞口無言。那族長正跨了一隻腳要進去屋裏,此刻見緬梔子還沒走,皺著眉看著跟在緬梔子後麵的任善才。

任善才擦擦臉上的冷汗道:“小的立刻把這事辦好。”他朝院子裏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揮揮手,那群人立刻湧上來,作勢就要把緬梔子拿了。

緬梔子此刻竟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對著她們厲聲喝道:“我是你們家公子親自請來的,你們誰敢動我!”眾人被她氣勢震懾到了,竟無一人敢上前。

慕氏族長半眯著眼睛盯著她,已是怒極,叫道:“還磨蹭什麽,把這外人趕出去!”

“前些日子有人替慕公子向我提親,我應了,所以我不是外人!”緬梔子甩開那些畏畏縮縮的仆婦,一個箭步衝到階下。雖是站於下首,卻絲毫也不畏懼地直視慕氏族長。

頓時整個鬆濤居陷入詭異的沉默,在場的所有人有懷疑的、有意外的、有讚許

的……眼光齊刷刷都落在緬梔子身上。

突然馬氏一聲尖笑,她半捂著嘴道:“這位南宮娘子真是不怕自毀清譽,哪有一個正經人家的女子巴巴貼上來說要跟我們侄兒有婚姻之約的?誰能證明?莫不是想我們慕氏的家財想瘋了?”

“我……”緬梔子一時語塞。確實,那不過是容裁跟她在茶室說的話,當時並無第三者在場,她又如何能證明確有提親之事?

慕氏族長讚許看了看馬氏,笑道:“娘子所言極是。就算真有提親之事,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如何能當真?南宮娘子,姑念你是個女子,我就不再與你計較。來人,請南宮娘子出慕府!”

“你們放開我……”

那群仆婦七手八腳抓住緬梔子並寶貞,拖著她們就往外走。

此時傳來冷冷的一個聲音:“雖無父母之命,但我這舅舅親自替外甥提親倒也是可以的!”眾人看向聲音的方向,原來是容裁大步走進鬆濤居。他風塵仆仆,麵容憔悴,身後跟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

慕氏族長此前的威嚴似乎在容裁出現的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好像有一種強大而無形的壓力把他逼開似的。

容裁走到他麵前,拱拱手道:“我前幾日確實替止晦提親了。他的事一直由我做主的,不是麽?”

“這……”慕氏族長畏縮了一下,強打氣勢道,“我畢竟是慕氏族長,止晦是我的族侄子,他成親這麽大的事……”

容裁不想跟他糾纏,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已經決定了,你有什麽異議?沒事的話……”他掃了一眼馬氏和慕氏族長帶來的那些慕氏族人,“你們可以回去了。”

慕氏族長朝馬氏使了個眼色,馬氏腆著笑臉上前道:“我們來探病,也是關心侄兒不是麽……”

沒等她繼續囉嗦下去,容裁直接對身後的老者和顏說道:“袁大夫請吧,病人就在裏麵。”完全無視馬氏。

馬氏討了個沒趣,臉上有些掛不住,隻好看向自己的丈夫慕氏族長。慕氏族長卻黑著一張臉對她喝道:“還不走!”說罷,拂袖而去。馬氏也顧不得顏麵了,趕緊跟了上去。

寶貞對著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暗想這些慕氏族人還真不是東西。韋媽媽讓鬆濤居圍觀的眾人都散了,著人把丹華解下。緬梔子湊到她耳邊,低聲吩咐幾句。韋媽媽連連稱是,自去安排了。寶貞好奇問道:“娘子,你叫韋媽媽幹什麽去了?”

緬梔子道:“展顏還在梅萼院呢,我怕又被馬氏給帶走,那便麻煩了。”

寶貞道:“那倒是,娘子還真是想得周到。隻是……”寶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娘子剛才說應承什麽提親的事兒,可當真?”

緬梔子歎口氣道:“我向來是個重承諾的人。我的一生,大概便是應該如此罷。”她抬頭望望南邊,忽然變得有點恍惚。寶貞也沒來由傷感起來。

緬梔子回過神,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不免擔心起慕止晦的病情,趕緊進主屋探聽情況,卻正巧遇到容裁從裏屋走出來。容裁請她在一邊坐下,也不等她開口,直接便道:“大夫正在裏麵診治,南宮

娘子不必太擔心。”

緬梔子點點頭,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二人就如此靜靜對坐著,寶貞立在一旁看著他們,也沒有說話。

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漫長,那袁大夫從裏間走出來,容裁忙迎上去,急切問道:“大夫,如何?”

袁大夫搖搖頭說:“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了。”

容裁一聽,臉色瞬間白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說不出一句話。良久,他抬頭環視一下周圍,袁大夫和寶貞都已經不在了,隻有緬梔子在旁靜靜看著他。

“我比止晦大不了多少,從小我們就很要好……”容裁看著緬梔子,突然有種跟眼前這個女子傾訴的欲望,“我們與其說是舅甥,還不如說是朋友來得合適。後來他父母去了,在族裏立了文書,把他托付給我,我一日都不敢倦怠,總是小心翼翼地照顧他,到處幫他找大夫。就連芳節也時常說我比她父親更像父親。我總是對他的病抱有一線希望,總覺得能治好的——雖然我知道在那人……就是展顏的親娘沒了之後,他完全放棄了生的想法。我還是想盡辦法要治好他,滿足他的一切願望。可是,這個日子竟然來得這麽快!”容裁完全失去了平日裏近乎淡漠的冷靜,此刻,他是一個傷心至極的普通人。

“在慕公子的一生中,能夠遇到可與之相守的人,還有這麽愛他的舅舅,我想,他已經很幸福了。”緬梔子柔聲安慰容裁道。

“他真的幸福了嗎?”此刻的容裁顯得那麽脆弱。

緬梔子用力點點頭。容裁轉頭看向裏屋,眼裏泛著淚光。他又轉頭看看緬梔子,眼裏恢複了平靜,道:“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慕府還有很多事情待我處理。而南宮娘子你……還是搬出去吧,之前什麽成親的事情,就當沒說過。我之前確實太自私了,怎麽能夠讓你一嫁人就守寡。”

緬梔子搖頭說道:“我既然說出我應承的話語,就不會反悔。我會嫁給慕公子的。”

“當真不後悔?”

“在今天之前,我也許會後悔。但是,在我看到慕公子那些族人的嘴臉之後,我不後悔。我的良心讓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展顏落到他們的手裏。”

容裁站起來,深揖到底,口裏稱謝道:“南宮娘子對慕家的大恩大德,容裁必定相報。”

緬梔子慌忙閃到一邊不敢受禮,她道:“容阿郎如此多禮可要折煞我了。”

容裁道:“這是南宮娘子應該受的。至於成親之事,我有個不情之請。”

“請說。”

“方才大夫說止晦……也就這一兩天了,所以我希望明天就能舉行婚禮。”容裁說得有點為難,畢竟緬梔子能答應成親已是不易,現在又如此著急要辦婚禮,自然是十分說不過去。

孰料緬梔子竟也同意了,她沉吟道:“這我倒不介意,畢竟慕公子等不得。隻是我怕如此倉促,什麽都來不及準備。”

“這一切我都可安排,南宮娘子不必煩擾。”

他想要的結果都達到了,容裁自己卻不知為何惆悵起來。大概是因為快要失去慕止晦這個外甥了罷,他看向裏屋,心中沉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