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欲言忘言各盡觴

此行,雪晴然由衷地體會到了被人冷落的感覺。眼前的中年婦人,麵色蒼白,口中言語時而清醒時而迷茫,唯一不變的是眼神始終落在白夜身上。白夜默不作聲地站在她身邊,任她拉著自己的手。

“顏兒小時候,也像你家公主一般愛笑。”她有意無意地向雪晴然瞥過一眼,“可笑得沒這樣粉飾,是無遮無攔的笑臉……是個頑皮的孩子呢,隻是特別願意聽我的話。”

從被冷落升級為反麵教材的人笑得麵不改色。她才不在意給別人的是什麽樣的笑容,她真正的笑顏,有一兩個人見到就足夠了。

“我從前不知道他們念家的規矩,生為男孩,過了五歲便不能與母親相見,說是把男孩的血性都磨沒了。念丞相更甚,連母親都不讓他叫,提到我,隻能稱‘夫人’。”

這一句之後是很長的沉默,血色在空氣中洇浸開去。然後雪晴然站起身,將白夜的手從她手中拉出來:“義母,君顏哥哥此刻就在院外。”

念夫人嗤笑一聲:“小姑娘,他在院外又如何?他像你這般年紀時,有一次偷偷來與我說話,隔著牆叫了我兩聲,結果被丞相知道了,在地牢裏關了一個月。嗬……我可憐的孩子,從那以後,我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她抬起一隻手腕,看著腕上的鐲子發出無意義的笑聲:“我祖母陳氏來自有名的玉匠世家,這紅玉鐲,是她家傳之物。我沒有女兒,原想著等顏兒大了,把它傳給兒媳婦……可是丞相說了,要麽安安分分守在這個院子裏,要麽連丞相府都別想呆下去……”

腳步聲傳來,是侍女取茶回來,念夫人立時住了口,三人皆不做聲。她又開始細細打量著白夜,卻有些狐疑道:“雪王府確是個出人物的地方……你隻是個侍衛,又如此年少,為何眉目間會有這樣威嚴氣勢……”

白夜應道:“夫人所言,實不敢當。”

“不敢當?小小年紀,雪親王竟放心將公主交與你,必是極信任你。”

“白夜不過是雪王府養的一隻狗,是公主偏愛罷了。”

這句話從白夜口中說出,著實令人覺得怪異。念夫人看看他,又笑了,“你家公主能寵你到幾時……”

雪晴然笑道:“不是還有義母這般寵他?”

白夜飛快地看她一眼,還未及開口,念夫人卻似想到了什麽,從腕上退下那個紅玉

鐲,鄭重地放到白夜手中:“這鐲子,左右是等不到給顏兒了,就給了你吧。”

白夜正要推辭,卻聽得雪晴然說:“小白,莫辜負義母心意。”

他便又接過鐲子。念夫人伸手拍拍他的臉,笑了:“不管身份如何,總須活得像個人樣。雪王府對你究竟何等大恩,你還真要把自己當成隻小狗了?對個小公主也要這麽聽話。”

“公主是我主人——”

“好了好了!”夫人頓時打斷他,心煩意亂地歎了口氣,“我兒君顏,該不會也像你這樣吧。”

雪晴然忙說:“義母,不如聽蓮兒講講君顏哥哥的事情吧?”

秋日午後,太陽多少還有些火辣。阿緞看著麵前的白衣少年,一口氣恨不得歎到骨頭縫裏。以前也常因什麽事這樣等著,但因為玄明一直在旁逗趣,從未覺得無聊。而這少年自從公主進了院子,就再未動過一根手指,一動不動地盯著院門站到了現在。早知如此,誰會和他一起等啊!更何況還沒吃午飯。

想著想著,肚子非常大聲地響了起來。

君顏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猛然收回了望著院門的眼神,回頭對阿緞溫和一笑:“讓姐姐等到現在,是君顏不好,我們這就去找個地方休息吧。”

阿緞又一次臉紅了:“公,公子太客氣了。”

君顏說:“晴然是我妹妹,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阿緞看著這少年溫潤如玉的眼眸,猛然想到那不染纖塵的白衣之下是怎樣一片累累傷痕。不知為何,心頭好像劃過什麽利刃般痛了一痛。

君顏轉過身正要走,身後院門卻突然開了。阿緞清楚地看到,少年渾身一抖,像在期盼什麽一樣急轉身去。而轉身之後那一閃即逝的失落,卻是隻有雪晴然看到了。

“讓君顏哥哥等到現在,是蓮兒不好,我們這就去找個地方休息吧。”

阿緞咧了咧嘴,那句話怎麽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君顏說:“時候不早,晴然可是餓了?”

雪晴然十分靦腆地笑了。

這天晚上,在太陽裏苦站大半天的阿緞很早便睡下。雪晴然卻大半夜爬起來,嘟囔著口渴四處找水。於門外打瞌睡的白夜被屋裏嘟嘟噥噥的聲音驚醒,聽了聽發現隻是有人口渴。正想接著睡,雪晴然已將低聲喚道:“小白,小白……”

少年想了想,無聲地推開門走了進去,果然看到女孩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前,根本就是一直沒睡等到現在。

他又想了想,從懷中取出白天夫人送的鐲子,放到桌上。

雪晴然笑了,起身走到他麵前站定,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從未將你當成……”

“白夜知道。”

他以不合年齡的淡然看著有些驚訝的雪晴然:“公主從未將玄明和我當成什麽狗,聽到我們自己這樣說也會不悅,這些白夜都知道。隻是丞相府的人似乎有些懷疑我,所以不得不如此。”

雪晴然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眉目盡展,朗聲笑了。一邊笑,一邊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小白,你在心裏,當我做什麽?”

被吵醒的阿緞迷迷糊糊奔出來的時候,正看到雪晴然和白夜杯盞相碰,各自仰首飲下冷茶。她揉揉眼睛再去看時,白夜已經閃出門去不見蹤影。雪晴然仍然麵上含笑:“阿緞,來與我以茶代酒喝一杯。”

仍然半睡半醒的阿緞壓住一個嗬欠:“奴婢不敢。”

雪晴然搖搖頭,一邊解衣,一邊笑著向內室走去。

此後連續幾天,丞相府又恢複了寧靜。雪王府來的公主老老實實地跟著公子在書房讀書——盡管大多數時候是在打瞌睡或玩珠絡,好歹是安靜了下來。

就在小湖周圍那些侍者模樣的人漸漸減少直至消失之際,某天君顏從書中抬起頭來,有些驚奇地發現雪晴然沒有在打瞌睡,而是凝神看著他,目光清明。

兩人就這麽對視了一陣,然後雪晴然起身走到君顏麵前,將一本書放到他膝上,又轉身走回去,若無其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君顏打開書,看到一張窄窄的紙條:棋盒中玉鐲,是夫人留給君顏哥哥鍾情之人。

少年放在書上的手微微一動,已將紙條揉進手心。隨後從桌上碟中取來一塊點心,將字條和點心同時送入口中,手心隻剩一絲溫暖桂香。

是夜念丞相對著兒子幾番歎息,說這才沒幾日,別的沒學會倒學會吃點心了,真是辱沒了念家祖宗的名聲雲雲。君顏恭順地跪在父親麵前,一如既往不做辯解,隻是心中於這一刻空前的喜歡上了桂花糕的暖香。

念丞相失望得連罰跪都未罰就讓君顏回了,沒人看到少年走入夜色中時唇角泛起的淺笑,是那般陌生的溫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