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落空

他走時母親已染病,輾轉到了德國之後,發現學醫沒有那麽簡單。他在碼頭和勞力市場給那些同樣窮苦的亞洲人看些小毛病。後來遇到來義診的紅十字會,幾經波折後才真正踏上學醫之路。而這已是多年以後。這時母親也許早已不在。他一直不敢回家,不回家,沒見到母親的墳,就總覺的母親還活著,還在等著他,他的人生才有希望。因此他害怕回家,害怕父親和姐姐身邊又多了一座新墳。

“出來這麽多年,早就習慣了把家當做一種想象。”他苦笑一下,把酒壺蓋上蓋子。

岫螢看他黯淡的神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她莫名其妙又想起兒時玩耍的那片原野,一眼望不到盡頭,深秋的時候樹葉鋪滿道路,走上去鬆軟的泥土、清脆的樹葉碎裂的聲音,一切都那麽美好。她常常跟在打獵的父親身後撿鬆果子,那鬆果比人的拳頭還大,快趕上小孩的腦袋了,她撿回去給弟弟妹妹們玩。

來到南方的頭幾年,她常常夢見家鄉的樹林,望不到盡頭的鬆果鋪滿了道路,她不停地撿啊撿,怎麽也撿不完。後來裝著炮彈的飛機一架一架掠過頭頂,樹林裏一下子燒起火來,火光鋪天蓋地。她被卷在火裏,耳邊卻是弟弟妹妹們的哭喊。

“姐姐,鬆果都被燒光了你快點撿啊!”

她就被嚇醒了。醒過來她就想如果沒醒會怎麽樣。會不會就這樣被夢裏的大火燒死?她俯下身看自己凸起的肚腩,已經大得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

最近她又做起了這些光怪陸離的夢,夢見有個小孩躺在鬆果堆裏哭,那個小孩的臉一下子變成弟弟一下子又變成妹妹,後來甚至是自己。她掙紮著醒過來,心髒撲撲地跳。

她心裏也許是想念家的,意識裏一直沒有忘記。

“葉落歸根,總是要回家的。”岫螢喃喃自語。

回家?路岩循苦笑。‘葉落歸根總是要回家的。’岫螢淡淡的話語回蕩在他腦海裏。回家,家在哪裏?家在日本,在鬆山的一個小漁村裏。可是那土牆黑瓦還在嗎?那門口泊著的漁船還在麽?那等在門口翹首以

盼的母親還在麽?

他抬抬頭,忍住即將湧出的熱淚,勉強看過去,岫螢也隻眼眶發紅。

“看我們兩個,不要說這些令人難過的話題,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呢。”他拍拍肚子笑道。

岫螢忙去端了飯菜過來,在他對麵坐下卻不動筷。路岩這才發現桌上隻他麵前有一副碗筷,當下疑惑不解地看向岫螢。岫螢道:“路岩先生,這是我給你做的最後一次晚飯。”

路岩知道她遲早都要走,可沒料到這麽快,竟然有些不舍。他望了望外麵紅光一片,是天邊向晚的火燒雲。是呀,她剛說過:葉落歸根總是要回家的。她當然要回家了。可是……

“今天就走嗎?這麽晚。”

“嗯。”遲早都是要麵對的,何必拖延?岫螢點點頭,撫摸著渾圓的肚子。她已經打聽到沈赫已經平安回家,而且警察廳也不再追究沈立本的事情。沈赫沒有來找她,她失望卻也不敢奢望,再怎麽樣,這也是沈家的骨血,就算沈赫不在意,沈太太一向菩薩心腸……她心裏默默打算。

路岩君道:“晚飯也不吃麽?吃了晚飯再走,我送你。”

“我方才吃過了。就等著您回來跟您正式地道別。真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岫螢立起來扶著腰給他鞠了一躬,“您不必送我。我自己可以回去。”說著脫下圍裙又給他鞠了一躬才轉身出去了。

路岩吃好晚飯出來,見岫螢正把房門關上。她穿了一件洋裝紗裙,因為腹部隆起,腰部勒的有些緊,但還是很好看。方才燒飯的時候,避免灰塵,用頭巾包著的頭發現在披散開來,用火鉗子燙過,黑長發微微打著卷,可見是用心打扮過的,也許是因為即將見到心愛之人,所以更加容光煥發。

是什麽樣一個男人,讓岫螢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梳妝打扮?為他牽腸掛肚?為他諱莫如深?為他無怨無悔?路岩君心裏不知什麽滋味,反正空蕩蕩的,像這個院落一樣。

沈府沈太太的院子裏,大家都沒心情吃晚飯,焦灼地守在堂外。一會兒,喬大夫終於出來了,沈太太把他讓到外廳,小聲且焦急地詢問

:“怎麽樣?”

這段時間大概是天氣炎熱,沈小姐一直嘔吐不止,吃不進任何東西,連喝口水也全部都吐了出來,中午的時候吃了一口粥,居然挖心挖肺地難受,以至於昏迷不醒了。這會兒人躺在床上瘦的都不成樣子,連喬之椿看了都不免心疼。

“太太,您別急,天氣熱,讓喬大夫喝口茶再說。”春生端了茶碗給喬之椿,他急急地趕來,到現在晚飯都沒吃,果真已經口幹舌燥,端起茶碗大喝一口方道:“三妹妹,心病還須心藥醫。阿安的病,藥物隻能維持最基本的體能,可是病灶由來已久,想要徹底根治恐怕很難。”

沈太太一聽,頓覺眼前一片黑暗,往凳子上一座,撚著佛珠叫了一聲:“阿彌陀佛。”不覺滴下淚來,“我苦命的阿安。一切痛苦罪孽讓我一個人來承擔,老天何苦要這麽折磨我的阿安呢?”

喬之椿忙道:“三妹妹別急。現在醫學越來越發達,我聽說國外有一種精神治療法,效果十分顯著。”

“你又要跟我講什麽西醫?”沈太太擦掉眼淚道。

“這也不是西醫,其實說到醫學,也是中醫貫通的。這精神治療法我國古代就有,中醫上也有記載以情勝情之說。所謂悲可治怒,以愴惻苦楚之言感之,恐可以治喜,以恐懼死亡之言怖之;怒可以治思,以汙辱欺罔之言觸之;思可以治恐,以慮彼誌此之言奪之。凡此五者,必詭詐譎怪,無所不至,然後可以動人耳目,易人聽視……”

喬之椿款款說道,拿眼打量沈太太,隻見她沉沉地發著呆,沒有回話。阿安的病不僅僅隻是她的病,更是沈府的禁忌。她明裏暗裏被人恥笑了大半輩子了,難道讓阿安也淪為閑人茶前飯後的談資嗎?西醫,西醫!這樣大的醜事還要教洋人也來恥笑一番嗎?可是阿安……

沈太太心裏矛盾重重,心亂如麻。

“三妹妹,你好好考慮考慮,畢竟是影響阿安一生的事情。我們百福齋有一個不錯的西醫,是個日本人師從德國名醫,從醫二十餘年了,醫術相當了得,可謂博古通今。如果三妹妹需要,我可以引薦給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