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二）
高子明一離開，外麵的奴婢陸陸續續走了進來，沒有想到，盡是原來在鳳寧宮裏當差的下人。柳青青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隨即感到了一陣陣的歡喜和慶幸。
“你、你們大家可好？”當初她走得匆忙，根本沒有想過這些奴才的下場，後來知道了一些規矩，猜想著他們可能大多數活不成，心裏總是隱隱為此而感到內疚。
現在看來，他們一個個的日子過得不錯，毛發光潔、氣色紅潤，明顯吃得好睡得好。
聽到她發問，染月紅了眼睛，上前對她一拜，答：“娘娘放心，陛下對我們這些奴才都不錯，不僅讓大家夥在鳳寧宮裏繼續當值，還提點了大總管處處優待奴才們。娘娘剛剛回到宮裏，陛下就傳令讓奴才們過來見娘娘了。”
柳青青越發弄不清楚高子明的想法，他一個登了帝位的人，怎麽還有心思去照顧幾個下人？
似乎知道柳青青的懷疑，染月微微猶豫，又道：“陛下曾說，讓奴婢們好好的，等娘娘回來了，見到大家會高興的。”
柳青青雙眉緊蹙，沉吟片刻，隻讓染月留下，將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染月小心打量她，小聲勸道：“娘娘，陛下對您一往情深，您即便不喜歡，也請看在丞相和將軍的麵上忍耐一下。日子久了，娘娘就會發現陛下的好。”
這話倒是提醒了柳青青，她忽略了所謂一往情深的說法，連忙問：“我家中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奴婢知道得不多，隻是前段時間聽到陛下在書房裏發脾氣，說是嶽家人上折子彈劾柳將軍，陛下大怒，就、就把柳將軍關進天牢了。”
柳青青點頭，這和她想象的一樣。
染月話畢，沉默片刻，又道：“娘娘，依奴婢看來，陛下對娘娘是真心的，娘娘何不如、何不如對陛下好些？那樣柳將軍與丞相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真心的？柳青青不以為然，皇家人哪裏有什麽真心可言？何況，她清楚得很，高子明心裏有個叫做梅兒的女人，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見柳青青不為所動，染月歎了一口氣：“娘娘，奴婢有樣東西想給娘娘看看，娘娘可否隨奴婢前往？”
“什麽東西？”
“娘娘去看了就知道了。”
見染月神神秘秘的樣子，柳青青不禁對她口裏的東西生出了幾分好奇。反正也無事，索性起身，省去梳妝打扮，徑直跟著染月出了門。
染月領她去的地方，乃是萬壽宮裏的書閣——以前高浩成用來存放一些典籍和折子的地方。現在聽染月說，這裏被高子明當做了私人的書房，他閑來沒事便會到這裏看書、作畫，宮裏麵誰也不能進去打擾他，即便是身份尊貴的皇貴妃嶽湘荷。
書閣門口有四個侍衛把守，柳青青原本以為要費些唇舌才能進去，哪知道守門的幾個侍衛見到她，恭敬的行禮，沒有絲毫阻攔的意
思。
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撲鼻而來，入目是望不盡的書架和典籍，裏麵的東西雖然很多，並不顯擁擠。因為精心布置的格局，層層疊疊的書架沒有遮擋住陽光，整個書閣看上去溫暖而舒適。
染月上前，一言不發領著她往裏走，走了二十步，柳青青方才發現後麵有一扇門，門後別有洞天。
柳青青猜想這大概是高子明用來小憩的休息室，她探頭望去，裏麵並沒有點燈，而是在牆的四個角落頂上各放了一顆有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珠光璀璨，堪比耀眼的日光，照得滿屋子明亮異常。
這些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滿屋子的畫像。
這些畫像，畫得栩栩如生，裏麵的人物，柳青青實在是熟悉。
她雙眼圓睜，盯著對麵一張吃元宵的畫像看，畫中的少女臉頰緋紅，雙目有神，嘴巴被元宵塞得鼓鼓的，嘴唇微微撅起，看上去憨態可掬。這，這不就是當初她和高子明偷溜出去吃元宵的情景嗎？
柳青青再順著看過去，旁邊是一張以清澈的大河做背景的畫像，河邊蘆葦叢生，驕陽當空，一個女子渾身濕漉漉的從河裏爬上來，頭發淩亂的垂在胸前，臉上尚有晶瑩的水滴在流淌，眼中卻閃現著堅定的光芒……
越看，柳青青越是心驚，一幅幅畫像都是她曾經經曆過的情景。她再是不懂畫也能看出來，畫中的人物每一個都是她！或者說，每一個都是畫者記憶中的她！
最新的一幅畫像，畫的是她在華榮寺裏的情景，畫中的她身穿一身素衣，低頭看書，露出一段潔白的脖頸，神情寧靜而祥和。
“這、這些……”柳青青實在是太過震驚，有些語無倫次，詢問的看向染月，希望能夠從她口中得到解釋。
“娘娘，這些畫像都是陛下想念娘娘時親自畫下的。奴婢初初見到這些畫像，也震驚不已，且深受感動。本來，奴婢是想趁著陛下登基大赦時出宮的，可陛下說，他希望奴婢留下，這樣娘娘回來會高興的。”
“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難道也想利用我，從柳家那裏得到什麽好處……”
聽到柳青青下意識的低喃，染月明顯沉了臉，不悅的說：“娘娘，你怎麽可以這麽枉顧陛下一片好心？”
柳青青歎一口氣，不是她枉顧高子明一片好心，而是她所經曆的事情讓她不敢再輕易相信皇家人，他們對一個人好，總是會抱著這樣那樣的目的，他們的虛假感情足以亂真，一旦相信了他們，在麵對他們翻臉無情之時，受傷的隻會是自己。
見柳青青無動於衷，染月急得快要哭了，連連跺腳，又道：“娘娘，您原本不是這樣的。當初高浩成對你多番利用和加害，您不是也沒有計較嗎？為何到了陛下，你就如此苛求他？他縱使有對不住您的地方，可到底沒有真的傷害過您，您難道不能原諒他嗎？還是……娘娘為了柳將軍和丞相的事情責怪陛下？其實，隻要娘娘肯向
陛下低頭，陛下一定不會為難他們的。”
柳青青奇怪的看著激動無比的染月，她離開皇宮的這段時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微妙的事情？
她忽然咧嘴笑了起來，一字一句的說：“你愛上他了！”
染月大吃一驚，神情卻有閃躲，額頭上的留海輕輕晃動，囁嚅道：“娘娘、您說什麽？奴婢、奴婢……”
“我說，你愛上高子明了！你直接稱呼高浩成的姓名，沒有絲毫的敬意，可見你已經將原來的主仆觀念推翻了。可你卻處處維護高子明，提到這些畫像，你似乎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要激動，你難道不是愛上他了嗎？”
柳青青話落，書閣陷入了一片靜謐之中，染月眼中漸漸湧上了淚意，好一會，她方才幽幽說道：“奴婢，不配。奴婢隻是被陛下的情意所感動，希望娘娘能夠體諒陛下的一片苦心。”
柳青青嘴角微翹，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並不出言安慰染月，冷冷反問：“一片苦心？”
“娘娘難道還不明白嗎？陛下登基到現在還沒有冊立新後，無非是想讓娘娘做他的妻子。且當初，若不是因為娘娘在宮裏受了苦，陛下又怎麽會下定決心謀反呢？”
這話激怒了柳青青，她狠狠的看著染月，厲聲問：“這話是他說的？他謀反是為了我？”
“不，這是奴婢自己猜測的……陛下怎麽可能跟奴婢說這些？”
“你猜測的？”
“當初陛下登基後，第一道旨意就是頒給柳將軍的，要柳將軍無論如何找到娘娘，他要以大禮將娘娘迎回宮。娘娘您試想一下，陛下若隻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謀反，好不容易登上了帝位，首先想到的不是該怎麽鞏固自己的帝位嗎？可陛下首先想到的是娘娘！”
柳青青不語，當初柳燃接到的旨意到底是什麽？難道真如染月所說？
柳青青還是不敢相信染月的一麵之詞，或者說，柳青青害怕自己會相信高子明。她板起了麵孔，看向染月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聲音低沉而冰冷，道：“你聽著，這樣的話以後休要再說！高子明為何要謀朝篡位，大家心知肚明，與我沒有半點關係！你說這樣的話，隻會讓我以為你對我懷恨在心，所以強加一個紅顏禍水的名聲在我的頭上！”
聞言，染月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娘娘，奴婢沒有這個意思，請娘娘息怒！”
柳青青不為所動，淡淡道：“染月，你的主意實在是太大了，已經不適合呆在我的身邊了。你先想想，是想出宮還是想找個不錯的人家嫁了，過兩天給我答複。我雖然沒有了昔日的地位，這點事情還是能夠幫你的。”
染月倏忽抬首，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不可思議的看著柳青青，兩行清淚從眼裏慢慢流下，尤不甘心的問：“娘娘，奴婢、奴婢對娘娘一片忠心，絕不會加害娘娘，請娘娘不要趕奴婢走。”
柳青青歎氣，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