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五)
滿朝文武皆看得出,近來丞相柳賀春風得意,一貫不苟言笑的他走到哪裏眼中都帶著笑意,對下屬也親切許多。
眾人皆道是因為柳青青懷了皇嗣,皇長子身上流著柳家的血,柳家地位將不可動搖,他才會如此高興。
可唯有柳賀自己清楚,他高興,不是因為柳家有了未來的依靠,而是他的掌上明珠有了未來的依靠。
從柳青青入宮開始,他就時時刻刻擔心,擔心她得不到高浩成的喜愛,擔心她老無所依,擔心她在殘酷的宮廷生活裏失去一切天真和歡樂,如今她有了身孕,他的心總算是回到原來的位置了。
男人都是看中血脈的,有了這個孩子,即便高浩成對柳青青沒有多少情意,想來也不會像開始那般絕情了。
處理完正事,柳賀忽然想起柳青青小時候最喜歡吃一種十二生肖形狀的糖稀,從她進宮後,別說吃,怕是看也看不到這種東西了。
思及此,他當即帶了兩個侍從出府。
今日並不是趕集日,且已經到了下午,集市上的人不多。
柳賀一路走,一路興致勃勃的看,發現對麵街道上有兩三個賣糖稀的小販,其中一個黑衣老翁正用糖稀澆成一隻小狗,手法熟稔,糖稀覆蓋均勻,最難的是小狗形狀惟妙惟肖。
柳賀笑了起來,迫不及待領著侍從走向黑衣老翁,吩咐他立即澆製糖稀,十二種生肖形狀的各要一種
這一切,全部落入高子明眼裏。
高子明掀開車窗簾子,靜靜看著柳賀,看著他滿臉笑容的與黑衣老翁攀談,看著他心滿意足親手拿著糖稀。
高子明有些出神,喃喃自語:“皇兄果然高明,青青果然是這鐵血丞相的軟肋。”
十二種生肖糖稀快要做好,高子明這才從馬車裏出來,信步走到柳賀麵前。“老丞相,你這是……”
柳賀回頭看他,沒有絲毫不自然,手握糖稀頷首。“為小女買些小食。公子,這是在外麵,直呼老夫姓名吧。”
高子明笑著點頭答應,卻笑得比哭還難看,滿臉愁容無法遮掩,支支吾吾說:“娘娘……小姐她還好吧?”
“蒙公子關心,小女一切安好。”
“好就好,好就好……隻是,哎……算了……請小姐多加保重。”
高子明說話的語氣很奇怪,加上他眼睛漂浮而躲閃,似乎有重要的事情想說又不敢說,不由得柳賀不疑心。
柳賀思量片刻,將手裏的糖稀交給侍從,道:“公子,前麵有一處茶樓,可願與老夫到裏麵一敘?”
高子明點頭,與柳賀結伴走向集市口幽靜的茶樓。
他們要了一處雅間,窗戶正對著碧綠如玉的湖泊,湖上偶見一、兩艘畫舫,風一吹,湖水頓起漣漪、波光粼粼,湖中還有水鳥嬉戲,景色倒也怡人。
可惜高子明滿臉的憂愁,根本無心欣賞窗外的景色,更沒有心思品嚐桌上上好的鐵觀音。
柳賀沉得住氣,在高子明沒有開口之前,他徑直將麵前的茶杯端起,一手拿著茶杯蓋子慢慢在茶麵上撥弄,間或吹上一口,將茶水浮著的一片茶葉吹到一旁,細細呷上一口熱茶,神情愜意。
眼看著柳賀手裏的茶已經喝了半杯,他這才悠悠將茶杯放下,看向窗戶外麵,眼神悠遠,並不詢問高子明為難的事,幽幽感歎:“想當年,先帝年少時,最喜歡這家茶樓的鐵觀音,還有窗外的景致。那時候,老夫不過是少師而已,時常陪著先帝來此飲茶。後來先帝登基,老夫曾經對先帝進諫,將此茶樓封為禦用茶樓,被先帝一口拒絕。如今想來,先帝英明,若這茶樓成了禦用茶樓,這茶和景怕就失了原來的味道了。”
高子明心裏暗罵柳賀是個老狐狸,明明知道自己有話說,卻故意拖延,遲遲不肯發問。
高子明決定不再與他周旋,索性接話道:“是呀,隨著父皇駕崩,很多東西都變了味道,不僅是茶樓沒有了老主顧,還有青青也沒有了人庇護。我雖然遠在邊疆,卻也知道京城一些事情,聽聞當年青青從江南修養回京,父皇對她十分寵愛,給了她郡主的禮遇呢,更戲言說,要將青青養在宮裏。可惜,父皇不在了,沒有人庇護青青……”
柳賀雙眉微微一蹙,直覺不喜歡高子明所說的話,卻也不能否認,他所說是事實。
“……青青在宮裏活得委屈,整日如履薄冰
,一個微不足道的嶽湘荷就能要她的性命,而皇兄更是糊塗,放任嶽湘荷行事……”
不等高子明說完,柳賀忙打斷他的話,道:“王爺,請慎言!”
高子明不以為意的冷笑,反問:“怎麽?我說的不是事實嗎?老丞相一向睿智,難道看不出皇兄的心思不在青青身上?老丞相難道不知道,當初許昭儀流產之事分明是嶽湘荷所為,皇兄卻為了庇護她,硬將罪名推給了青青。還有青青的身體,原本已經調養好了,皇兄為了不讓她有孕,暗中命人在她食物裏下毒,險些要了她的命……”
“王爺!”柳賀怒而起,低吼到。
高子明不但沒有閉嘴,反倒變得更加咄咄逼人,直視柳賀,接著說:“皇兄甚至為了嶽湘荷,不惜對付柳家,不惜將青青趕出皇宮,這些難道丞相都不知道嗎?”
高子明的話,句句如利箭,箭箭射到柳賀的心裏,他似乎一瞬間衰老了許多,有氣無力的說:“王爺,請慎言!再說小女已經出嫁,她的事情,老夫不好過問。這一切,都是她的選擇,她的命!”
高子明嗬嗬笑了起來,笑聲和他的眼神一般冷如冰霜。“好,好一個不好過問!青青犯了殺頭大罪,我原想找丞相一起商量對策,既然丞相說了不好過問,那也隻能看著青青香消玉殞了!”
他話落,柳賀雙眼圓睜,激動之下衣袖一不小心將茶杯打翻,茶葉順著桌麵緩緩流到地上。
柳賀顧不得整理幹淨衣袖,驚道:“你方才說什麽?”
“青青犯了殺頭大罪,難道老丞相不知道嗎?”
“何罪?”
“欺君!”
欺君?柳賀沉吟,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他的身體微不可見的顫抖起來,強作鎮定道:“你說青青欺君,有何證據?”
高子明緩緩從懷裏拿出一張紙,遞到柳賀麵前,道:“這是錢嬸子開過的方子,青青命人抓了藥後親自服下,而後讓她脈象有異,近乎滑脈,騙過禦醫。”
柳賀拿著藥方子的手在微微顫抖,手裏的紙片也跟著抖,宛如被秋風席卷的殘葉。
“老丞相若是不相信,大可以找幾個大夫來驗證。”
柳賀臉色慘白,當初聽聞柳青青有孕,他也曾有所懷疑,畢竟柳青青中了辰砂的毒,半年內很難有孕,所以他才將錢嬸子召回柳府問話,可錢嬸子回答得肯定,直道柳青青體質特殊,僥幸得孕,他便打消了顧慮。
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他的女兒如此大膽,這樣的事情也敢欺瞞!
柳賀心裏掀起陣陣驚濤駭浪,麵上卻很快鎮定下來,冷冷看著高子明,失了方才的恭敬和親切,緩緩問道:“王爺想要什麽?”
“老丞相不必對我充滿戒備,我與老丞相一般關心青青,所做皆是為了讓青青幸福,絕不會使她受到一點傷害。”
柳賀自然不相信高子明的話,他心裏估量,柳青青所犯的確實是欺君大罪,若高浩成對她有半點憐惜,尚可以看在柳家數代忠心的份上饒她一命。
可惜,高浩成的心思在嶽湘荷身上,想到高浩成對柳青青一貫的利用,對柳家的提防和暗算,柳賀不得不放棄向高浩成坦白求饒的想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柳賀終於疲憊的說:“王爺,老夫膝下隻有一雙兒女,還請王爺高抬貴手,老夫感激不盡。”
高子明對柳賀深深一拜,而後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並不直起身體來。
柳賀頓時驚住。“王爺,你這是……”
“老丞相,實不相瞞,我仰慕青青已久。若老丞相成全,我日後定然會將青青看做心頭血,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話到這裏,柳賀已經清楚高子明要什麽了,柳青青這輩子絕不會有其他的丈夫,除非有別的男人地位高過高浩成。
他歎一口氣,無力的說:“此事事關重大,須得老夫好好想想。”
高子明也不比他,頷首:“此乃大事,老丞相是該謹慎些。不過,老丞相該知道紙包不住火的道理,若是時間拖久了,被皇兄知道真相,或者一個不好傳出青青在柳家流產的消息,隻怕柳家與青青都不能全身而退。”
柳賀點點頭,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疲憊。
……
在柳家住了五天,柳青青漸漸融入這個家庭,相處下來,她發現原來自己的擔心都是多餘的。這
具身體和她一樣的性格,隻除了她不愛吃甜食這一件事,不過,她因為懷了孕,口味大變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她的言談舉止沒有讓柳家人懷疑分毫,尤其是柳賀,在她麵前他不過是個疼愛子女的慈父,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裏,哪裏會懷疑她。
有時候,柳青青會迷茫,難道真像她所夢到的夢境一般,她和這具身體本就是一個人,隻是一個是從前,一個是現在而已?
不然,為什麽柳家人對她能如此親切,又為什麽她見到柳家人便會發自肺腑的喜歡和信任。
她垂頭發呆,柳賀手裏拿著糖稀走了進來。“青青,快過來,為父給你買了幾竄糖稀。”
柳青青起身迎了過去,看見柳賀手裏拿著的生肖糖稀,雖然不喜歡吃甜食,卻也覺得這紅褐色的糖稀十分可愛,便接了一竄過去,小心吃了一口。
果然很甜,好在這種甜是麥芽糖的甜味,化在嘴裏後有股說不出的清香味,柳青青不是十分反感。
她吃了兩口,看向柳賀,發現柳賀眉宇間盡是疲憊,心裏咯噔一下,莫不是出了什麽大事了吧。
“父親,是不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
柳賀看著她,欲言又止。
他為什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莫不是,她知道自己假懷孕的事情了吧/?
想到這裏,柳青青不敢看柳賀,眼神漂浮的看向一旁,小心翼翼問:“父親,你為何這麽看著我?難道我做了什麽惹你不開心的事情了?”
柳賀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不用追問已經知道高子明所說是事實。
他無聲歎氣,對著她莞爾一笑,拍了拍她的頭,感歎:“還記得半年前,為父親自將你從這裏背到大門口,等到為父獨自一人回到這裏,才意識到,我的青青長大了,以後就是別人家的媳婦,再也不是原來那個隻知道圍著父親的小丫頭了。”
他這話說得實在是傷感,柳青青不覺有些哽咽,笑道:“父親胡說!青青不管在哪裏,不管是誰家媳婦,終歸是父親的青青。”
“違心之言!”
“父親!”麵對柳賀如此冷靜的評價,柳青青感到了羞惱,忙不迭說:“這怎麽是違心之言呢?在我心裏,父親最重要,即便是陛下,也不能和父親相比!”
“哦?此話當真?”
“當真!”
見柳青青信誓旦旦的模樣,柳賀笑了起來,半真半假的問:“既然父親如此重要,那要是當初父親不答應你進宮,或者現在讓你與陛下分開,你可會埋怨父親?”
柳青青哪裏察覺到柳賀心裏的主意,她隻當柳賀是吃味了,遂將他當做孩子般好言哄道:“父親的話,對青青來說就是皇命,青青有什麽不願意的?隻要父親不嫌我,我以後就陪著父親,不見陛下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柳賀負手而立,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接著道:“青青,你進宮以後,父親就很少見到你了,更不能像你小時候那般背著你到處玩,實在是有心遺憾……”
柳青青感覺柳賀話裏有話,他今天似乎心事重重。“父親,你可是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了?”
“這倒沒有!隻是想起你小時候的光景,有些唏噓而已。”
“父親,不必感歎,你若是願意,我可以經常陪伴父親。”
柳賀點點頭,忽然半蹲起身體,低著頭,示意柳青青趴到他背上去,道:“來,青青,讓為父背著你去看看後院的夏菊。”
柳青青一怔,猶豫不過片刻,她便老老實實趴在了柳賀的背上。
柳賀保養得好,雖然五十多歲了卻不顯老態,柳青青雙手扶著他堅實的肩膀,隻覺得安心異常。但是,他不顯老並不代表他不老,走了沒有幾步,他身體便有些打顫。
柳青青發現他背得吃力,忙道:“父親,放我下來吧,我們走著去看菊花。”
柳賀搖了搖頭:“就讓為父背一背吧,以後為父老得動不了了,或者……那時候,為父想背也背不到了。”
“這有何難?要是父親老了,就換過來好了,讓青青背父親。若是有一天,青青也老了,就讓青青的孩子背父親。父親你說好不好?”
“好,好,好!”柳賀低著頭,眼中溢出了熱淚,他盯著地上的兩父女的影子看,在艱難的前行中,終於做出了不得已的決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