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倒是有情卻無情(十九)

柳青青時常遊泳,卻並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戲水好手,在平靜的水中她可以遊得很優美,也可以堅持很久。但是,在水流湍急的大河裏,沒有多大一會她就感到很疲憊了,手腳沉重得有些不聽使喚。

她咬牙遊了一會,估計著高浩成的人暫時找不到她,便找了個較為隱蔽的地方上了岸。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她不敢投宿住店,隻怕高浩成會命令禁衛軍在附近的縣鎮裏到處搜查。她在河岸邊打了個滾,將自己搞得蓬頭垢臉。瞬間,她身上那份高貴氣息蕩然無存,儼然一個落魄的流民,她不放心,又抓了泥土往臉上、手上和脖子上麵抹,十足十的一個小叫花子,全身上下隻剩下一對黑亮的眼珠子露出來。

沒有了船,柳青青隻能改走陸路,這個時代畢竟沒有先進的科技,隻要她再多行一兩百裏,自然沒有誰能認識她,至於普通官兵的抓捕,她並不害怕,一張畫像而已,能與她有幾分像?又不是現代的通緝令,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認出她。

到了正午時分,柳青青肚子有些借,雖然懷揣著銀首飾,卻不敢拿出來使用。作為一個小叫花子,若是能拿出銀子買食物隻怕會招來別人的注意,在此關鍵時刻,他人的關注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她隻能蹲在路邊,學習真正的叫花子,找人討要東西。期間,招來了無數的白眼和嫌惡,可也有那麽一兩個好心人,會施舍她一兩個銅板。

她拿著銅板,換了一個燒餅,蹲在集市口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那粗魯的模樣,實在讓人難以將她和皇後兩個字聯想起來。

東西吃到一半,遠處傳來了一陣陣敲鑼聲。她抬首循聲望去,一群官差打扮的男子正押解一輛囚車緩緩駛來。

她本是不在意的,可當她不經意間看清楚囚車上的人時,手裏的半塊燒餅立刻掉在了地上。

她忙回神,低頭將燒餅撿了起來,專注吃東西,借以掩飾她的慌亂。

“咚!”隨著一聲銅鑼響起,一個身穿墨色朝服的官差大聲說道:“此乃叛賊張魯,其罪當誅,縣老爺有令,將於明日午時將此叛賊投入河中,以儆效尤!”

聽到這話,柳青青的手下意識收緊,手裏的燒餅已經被她捏成了碎塊,她卻毫無覺察。幸而有黑黑的泥土遮掩了她的臉,沒有人發現她臉色的蒼白。

張魯明天就要死了,張魯明天就要死了!

她的腦海裏,有個聲音反反複複說著這句話,讓她難以平靜下來。

嘴裏的燒餅屑立時成了黃連,苦澀從她的味蕾蔓延到她的胸腔裏,苦得她渾身直打寒顫。

當耳邊再也聽不到銅鑼聲,柳青青方才站起身來,向著密集的人群走去。

處死叛賊,對於這個小鎮來說實在是令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不需要柳青青發問,周圍已經有許多的百姓開始了熱烈的討論。

“我侄子在縣衙當差,聽說這人不是叛賊,而是得罪了京城的權貴……”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我也聽說了,聽說那貴人的意思是要這個叛賊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要縣老爺命人在他身上綁個千斤頂,讓他一輩子被壓在河底做一個水鬼。”

“哎,真是可憐呀!那河口每年都有冤魂索命,他定是會被惡鬼纏了做鬼奴。”

人們的議論還在繼續,柳青青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從短短的議論聲中她知道了張魯即將被處死的地方和時間,可卻沒有去救他的勇氣。

她不確定,高浩成欲處死張魯的目的是什麽。是真的如大家所說純粹為了泄憤,還是為了引她上鉤?

理智告訴她,她已經遠遠的離開宮廷和高浩成,她就是自由的人。這個小鎮四通八達,她可以從山路離開,可以沿著河流下遊,也可以以小叫花子的模樣行官道。總之,隻要她不露麵,不去救張魯,她就是安全的,高浩成抓不住她。

但是,她的良心不允許她這麽做,張魯落得如此下場,全都是因為她,她當時如果不將他打暈,以他的能力,說不定能順利逃脫。

或者,再往前推,她若是不利用他,他又怎麽會被高浩成捉拿呢?

兩種截然矛盾的想法充斥在柳青青的腦海裏,經過了一

個下午的糾結,沒有哪一種想法占據上風,她依然很茫然。

她做不到舍己為人,也做不到見死不救,她該怎麽辦呢?

天快黑時,柳青青決定先不走了,明天她可以早早的到河口那裏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觀察清楚周圍的情況,再決定救不救張魯吧。

經過一夜的休息,大早上,柳青青拿出她乞討得來的兩個銅板,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包子,強逼著自己吃了下去,身上好像有了些力氣。

她打聽了河口的所在,回到河邊,脫了外衣,埋好首飾,用棉布將耳朵眼塞了個大概,方才含著一根空心的蘆葦杆子下到河裏,順著水一路潛到河口。

她來得有些早,可也不敢露麵,隻得找了一個蘆葦漂浮的地方躲了起來,靜靜等到午時的到來。

半個時辰後,河岸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柳青青悄悄探頭望去,發現都是看熱鬧的老百姓,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張魯被處死,對於這些人來說就那麽好看嗎?

不大一會,官差們押解著張魯,浩浩蕩蕩的出現在岸邊。即便被堵了耳朵,柳青青依舊能夠聽到那刺耳的銅鑼聲,她的手下意識抓住了身邊的一棵水草。

待看清楚張魯身上的傷,柳青青的最後一點理智已經全部消失了。他原本端正的五官變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他雙手似乎被動了刑,手指看上很無力,好像手指骨被什麽東西壓斷了一般。他的衣服上麵全部是血,已經幹涸的呈暗紅的血讓他顯得狼狽而落魄,這深深刺痛了柳青青的雙眼。

柳青青的良心告訴她,不管這是不是一個陷阱,不管她被高浩成抓住的下場會怎麽樣,她都應該勇敢的出去救張魯。

因為,這一切的一切與張魯無關,事情是因她而起,她不是七尺男兒,卻也是個錚錚鐵骨的女子,她珍惜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樣要珍惜別人的生命。

既然是她的劫數,就該她自己渡,何苦連累旁人?

同時,柳青青也在安慰自己,說不定,她死去以後再睜開眼睛,她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如此,倒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她大可一試。

岸上,有兩個官差將絲毫沒有反抗之力的張魯推出了囚車,推倒在地上,另外三個官差扛了一個大大的千斤頂過來,七手八腳的將頂與張魯捆綁在一起。

很快午時到來,柳青青聽不清楚岸上的動靜,可是卻看得清楚,身穿官服的縣老爺舉了手,官差們立刻將張魯和頂一起扛著,噗通一聲扔到了河裏。

柳青青不敢耽誤,忙潛入水中,悄悄遊到張魯落水的地方。

掉到水裏的他已經放棄了掙紮,臉上帶著認命的絕望,安靜而痛苦的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當他看見柳青青飛快的向他遊來,他驚得雙眼圓睜,水不斷從他的口鼻處灌到他的腹中。

柳青青無法與他說話,隻能用手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而後便繞到他的後麵,為他解繩索。

這繩子捆綁得實在是太過結實,柳青青費了好半天勁才解開一個疙瘩,可是還有三四個疙瘩等著她。

而張魯,本身就不諳水性,加上方才投下來時被千斤頂拖著,已經有太多太多的水進到了他的身體裏,他雙眼開始迷離,或許在下秒,它們就會閉上而永遠無法再睜開。

柳青青想哭,想要大叫,麵前的境況卻由不得她發泄和任性,她隻能逼著自己鎮定,用最快的速度,為他解開捆綁住他的繩索。

時間,在一點一點的流逝,同時隨著流逝的,是張魯的氣息。

當柳青青好不容易解開繩索,張魯的雙眼已經閉上,柳青青心裏其實很明白,她錯過了最佳的救援時間。

此時的張魯,怕是一腳已經跨到鬼門關裏去了,但是,她不願意放棄,她咬牙拖著他,一起浮出水麵。她一定要試試,一定要試試,即便張魯邁進了鬼門關內,她也要將他拽回來。

不然,這一生,她都會活在不安和自責之中。

岸上看熱鬧的人早已經散去,唯有一片耀眼的白光和被白光曬得有些枯萎的蘆葦靜靜的站在兩岸。

柳青青不再去觀察周圍是否有埋伏,她甚至沒有想到高浩成如果帶兵出現她該

怎麽辦,她隻知道人命關天,她一生幹幹淨淨,絕不能害死一條命。

她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將張魯拖到了岸上,即便自己已經精疲力盡,卻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倔強支持著她,讓她可以忙而不亂的進行援救。

張魯落水的地方有水草和河泥,她先是伸手到他的口鼻裏摳髒東西,盡量讓他的氣管和鼻子通氣,方才大力擠壓張魯的肚子,讓他將水吐出來。

做完這一切,張魯依舊一動不動,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什麽也探不到。

柳青青的身體開始顫抖,碎碎念道:“張魯,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快些活過來,快些活過來。”

說著,她扳開他的嘴,開始為他進行人工呼吸,然後再雙手交疊按摩他的心髒。

她不厭其煩的做,當她對張魯進行第三次人工呼吸時,周圍響起了腳步聲,柳青青用餘光可以看見一雙雙男人的皂靴出現在她周圍。

這個時代,平常百姓多穿鞋子,皂靴是朝廷官員、貴族和禁衛軍才時常穿戴的東西。

她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可那也隻是一瞬間。

柳青青的性格有個獨特之處,她好強,會盡力為自己爭取利益,也會努力擺脫麻煩。可是,當麻煩真的來臨,當她確定災禍不可避免,她反倒會出奇的平靜,不做無謂的擔憂和掙紮,理智的去接受。

此刻,她知道自己中了高浩成的圈套,她的心在短暫的波濤起伏之後就歸於平靜,依舊有條不理的為張魯施行救助,不曾為此耽擱半分鍾。

高子明愣愣的看著陽光底下的女人,她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可卻讓他想到了神聖二字。

今天這一個圈套,不過是他突發奇想而已,他向高浩成提出來以後,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能。畢竟,這世上,有幾個人會為了救助別人而搭上自己呢?

可,想起她將他從池塘裏救出來的情景,冥冥之中,他又有種感覺,覺得她或許會為了救張魯而出現在河口。

他眼中閃出複雜難辨的神色,沒有因為抓住她而感到開心,反而因為自己的計策有用而鬱結。

她,竟然真的出現了!

他怔怔的看著她將柔軟的唇貼在張魯的唇上,一遍又一遍,絲毫不注意男女大防,也不考慮她的身份。

他有些恍然,原來她這樣做,不是為了勾引男人,而是要救人。

思及此,高子明雙拳緊握,指節已經太過用力而泛白。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立刻命令禁衛軍將她拉開,不能任由她穿著暴露,還毫無顧忌的親另一個男子的唇,去按另一個男人的胸。她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她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皇家都丟不起這個人!

但是,他的喉頭好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他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而他的腳,似乎被地上的精怪抓住,使得他無法邁開步子。

事實上,不止是他,周圍的禁衛軍們沒有一個人想到去拉開柳青青,他們隻是靜靜等待著,等待著柳青青忙碌的結果。

柳青青再次將雙手按在張魯的心口上,終於感到了他心髒的跳動,她不由露出了笑容,便為張魯按摩心髒,邊說道:“張魯好樣的,加油,快醒過來,張魯是最厲害的了,快醒過來!”

心髒按摩完畢,她再次深呼吸,將唇貼向張魯的唇,正準備為他輸氣,他的雙眼不期然的睜開了。

四目相對,張魯眼神深邃,而柳青青顯得歡快許多。

她沒有絲毫的尷尬,直起身體,遠離了他的唇,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張魯,對不住了,傷了你,還連累了你。不過沒有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向高浩成講清楚的。”

“小……”

不等張魯說話,柳青青按住了他,對著他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便站起身來,徑直走向高子明,道:“高浩成呢?他沒有跟著一起來?”

高子明心口變得越來越悶,聽到柳青青在眾人麵前直呼高浩成的名諱他也沒有喝斥她的無禮和放肆,徑直答道:“陛下他……在縣衙內休息。”

他沒有說,因為他和高浩成對這個圈套都不抱有太大的希望,所以高浩成不願意到此等候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