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妾

新婚燕爾,除非那人實在不長眼,否則沒人敢拿什麽事來煩擾二人。

竹園裏頭,本來也沒多少事,三房妾氏照著規矩來,隻能住在偏院裏,沒事不準到前院溜達。從前沒有少奶奶時這樣,現在更加。何氏占著自己往日最受寵,所以派了翡翠去投石問路,哪曉得回來後,竟得了這麽一個說法。

這季澤厚是不懂後院潛規則,而何氏身為後宅的女人,怎麽會不懂得?都說是個夜叉,縱然不是醜得驚天地泣鬼神,也絕對好看不到哪裏去。相公往日最好顏色,想到相公曾在自己胸口做畫,何氏就渾身發熱發軟。怎麽可能為了一個醜女,而駁了她的麵子?

何氏自然不甘心。水心是少爺的通房,就算這兩年比不上自己受寵,可到底有些情分在,竟然抬了姨娘,竟成了二房,而她進門最晚,隻落了個四姨娘的位置。好在少爺疼她,一個月裏,大半個月都歇在她這裏,何氏自以為早點生個兒子,指不定就能抬成平妻,甚至讓她做少奶奶,也不是不可以。

可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醜女,少爺先前不是不願意娶的麽?既然不願意,那今天為什麽要給足那郝家小姐臉麵,不讓她們這幾個姨娘去見她?別看何氏生得嬌滴滴的,可這心思算計起來,還真不差。就這麽一點推敲,就讓何氏決定暫時鳴鼓收兵,不與才進門的少奶奶鬥。

她隻等著,就不信那暴脾氣的梅氏會不出手。不過何氏才叫退翡翠,就聽到外間有人說是少奶奶身邊的大丫鬟過來了。

奇怪,先前還說明日再去見她,怎麽這麽會兒就眼巴巴地派人來了?何氏扶了扶發髻上的簪子,流蘇劃過白嫩的指尖,端得一片風光旖旎,“進來。”

雀兒端著隻托盤,上頭用紅蓋頭遮著,瞧不出下麵放著什麽。

進門後,雀兒對著何氏稍稍屈膝,邊用餘光打量姑爺最寵的姨娘。

根據雀兒知道的,這個何氏娘家是個清白小戶,爹爹是個考不上舉人的秀才,家境清貧,若不然她娘也不會為了點聘禮將她嫁到季家來。這清貧人家長大的女子,要麽好強要麽貪財。雀兒聽梧桐說法,應該不是個好強的。

何氏先打量雀兒。

大戶人家嫁女,身邊總會帶幾個漂亮的陪嫁丫鬟,隻為了替自己固寵。這郝家千金都說難看,竟然還不挑一個姿色豔麗的替自己固寵,就帶了這麽個連眉眼都沒長開的胖丫頭嫁到季家來?

其實雀兒並不胖,實在是一般女人站何氏身邊都瘦不下來,雀兒的豐潤自然就被刻薄成胖了。何氏小時家裏窮得好幾次揭不開鍋,都是東家借一口飯,西家賒一把米,養得女兒自然也胖不起來。好在何氏這張臉實在爭氣,這才被季夫人瞧上。也算是何氏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遇上這麽個脾氣好又容貌俊美的相公。

何氏想到相公,這心底就又酸又澀。從前她自詡美貌,村裏一早就有人家想來提親,何氏死咬著不肯點頭,後來見了相公,何氏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男子比自己生得還要好看。加上季澤厚對人就跟他名字一般,的確是個溫厚的,何氏這一見,可不就芳心暗許了麽?

好不容易從二房水心和三房梅氏下殺出重圍,霸著相公就等著肚子爭氣,自己再撒撒嬌,何氏相信自己的身份肯定會被提上去,可現在好了,多了個少奶奶,平白讓自己降了個身份,何氏能不生氣才怪。

雀兒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弱,就看見何氏那不甘願的神情,知道這人絕對是個不安分的。受寵又是個不安分的,看來回去要提醒小姐注意這人了。雀兒在郝家見慣了郝夫人與郝老爺的琴瑟和鳴、情比金堅,再看看姑爺院子裏的鶯鶯燕燕,雖然知道元州城裏像郝老爺那樣的也就獨一份,哪個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可雀兒就是替小姐覺得不值。現在看見何氏又是個不安分的,雀兒也不痛快呢。

“不知道少奶奶派你來,可是有什麽事吩咐?”何氏聲音果然輕細,就這麽慢慢地說話,中間還帶著一點輕喘,果然,男人就愛這調調麽?雀兒跳了跳眼角,她家小姐這個恐怕拍馬也比不上。

雀兒將手上的托盤遞給一邊站著的翡翠,笑意盈盈,“少奶奶說了,今個兒怪她身子不爽快,就讓雀兒送幾樣小首飾給姨娘把玩。”

好吧……幾樣小首飾而已!

何氏原本挑著眼角示意翡翠掀掉那紅布,結果

看見托盤上幾樣精巧的黃金發簪後,何氏隻覺得有口氣憋悶在胸口,怎麽也發作不了。

要知道當初何氏嫁進季府的時候,娘好不容易才湊起銀子,去金鋪裏給自己選了最簡單的一隻金發簪和金戒指,湊一塊兒還不到一兩重。而少奶奶這一出手,不看那樣式,隻看那分量就有五兩了,何氏能不心眼發堵麽?

郝家果然是財大氣粗,連給她一個小小姨娘都大方得很!何氏覺得實在憋悶,半晌也說不出話。而邊上的翡翠也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雀兒看。

作為郝家的陪嫁丫鬟,雀兒的行頭是絕對不會丟郝府麵子的。郝夫人千挑萬選的陪嫁丫鬟,既然是自己人了,郝夫人也絕不會在這銀錢上苛刻雀兒。之前送妝的時候,郝夫人就專門替雀兒備了三大箱子,裏頭的衣裳手勢,別說同為丫鬟的翡翠羨慕,就是何氏知道了也會羨慕。

她好不容易當了季府的姨奶奶,還不如雀兒做郝家丫鬟來得錢多。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其實這托盤上的東西,都是雀兒之前備好的,三位姨娘,何氏這裏的最少最差,但在郝府看來不起眼的,落到別人眼底可是了不得的。雀兒跟著郝老爺自然也帶了點匪氣,咱不打你不罵你,免得人家說郝府千金容不得人。咱就用錢來磕磣你。

雀兒就想看看,明日這三位姨娘,誰會帶這些首飾。

等雀兒從何氏的小院出來,果然聽見裏頭傳來一聲砸杯子的聲響。雀兒斂眉,這個何氏,果然心氣高,再加上那一番作態,也難怪她是最得寵的。

郝佳音懶得在白天見到季澤厚,便溫言軟語的,將明顯有些坐立不安的季澤厚趕到書房,說是不可耽誤他用功。天知道季澤厚文不成武不就的,需要用什麽功?季澤厚就是覺得奇怪,明明昨天之前自己還挺排斥這樁親事的,怎麽才一個晚上,自己對這個新嫁娘竟然好奇多過厭惡,明明還是不漂亮,可對於她的親近,季澤厚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的那樣討厭。

隻可惜這時候雀兒還在給三位姨娘分別送禮,若不然聽見郝佳音這時候說話的口氣,完全與那嬌喘的何氏有得一拚。

等雀兒去偏院轉了一圈,回到小姐身邊時,便將自己對三位姨娘的看法告訴小姐。水姨娘年紀最大,原先是季夫人身邊的丫鬟,簽了死契進的府,家裏頭早就沒人了,所以水姨娘最是溫順;三姨娘梅氏,是季府一戶店鋪管事的女兒,性子倒是有些爽辣,還算好對付。最麻煩的就是這個何氏。

雀兒不覺得何氏心機多深,可這樣不安分的人留在竹園,肯定會惹出許多事端來。雀兒隻聽梧桐說這個何氏十分受寵,可究竟寵到什麽程度,她吃不準。

郝佳音依然靠在軟榻上,對著窗簷投進來的光在看書。雀兒在邊上絮絮叨叨說著幾位姨娘的人,郝佳音仿佛沒聽見一般。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陷到後宅裏與姨娘們鬥個你死我活,可有什麽辦法呢,她現在就是別人的正房,下頭有著三個千嬌百媚的妾氏,可不得用點心麽?

翻過一頁書,郝佳音就問了一句,“你不是送了東西過去麽?等著吧,明個兒就能鬧出來。”今天季澤厚算是給她不小的體麵,郝佳音這會兒不願再折騰,不過她是得趁著這新婚幾日,他對自己還算有點新奇,抓緊懷上個孩子才是。

“你去熬那湯藥過來,這幾天都別停。”郝佳音算過,這季澤厚既然溫厚,那麽起碼會給她這個麵子,頭一個月應該常在她房裏才是,隻要自己肚子能爭氣,有了孩子他愛去找誰找誰,隻要這幾位姨娘別鬧到她郝佳音頭上來就好。

雀兒樂滋滋地去熬藥了。剩下郝佳音,丟開書,手背蓋到眼上,仿佛這麽做了,就能將眼前這片鬧得人心神不寧的紅給抹掉。

雖然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個美人,可她不是沒有期盼的。可偏偏,最初的那個人,不願給她機會,讓她陪著他選擇那條路。她郝佳音這輩子,性子最是倔強,隻將未來把握在在自己手上,從不準別人替她決定什麽。

所以,隻能分道揚鑣。現在這樣的生活,雖不是郝佳音最初期盼的,可卻也不後悔。起碼,那個傻相公也算可愛,不是麽?郝佳音放下窗戶,褪了鞋襪,縮到床榻上睡下。這春意正濃,歇一歇,正好。

被打發到書房的季澤厚就不像郝佳音這般閑適了。

季夫人這人,也不會教養孩

子,疼季澤厚卻隻會一味溺愛。也虧得季澤厚本質淳樸,若不然早長歪,成那元州城裏人人厭棄的紈絝子弟了。不過想要季澤厚除開容貌外有點別的本事,還真不容易。

小時候,季澤厚看書,才看了一會會,季夫人便說傷眼,歇一歇;想要練武,季夫人看著那刀劍直捂胸口,成,那就棒子吧,結果季夫人拉著兒子虎口那一點紅痕,眼淚啪啦啪啦直往下掉。

到這份上,季澤厚還能發憤圖強,那就奇怪了。這會兒,被郝佳音趕到書房,季澤厚別說是看書了,就是平日裏最能凝神靜心的畫畫也覺得沒意思極了。當然,這會兒他也不糾結關於行不行、夠不夠的問題了,隻是拚命想著郝佳音的樣子,起初她臉頰上那塊紅色胎記最明顯,但慢慢的,季澤厚發現那一處似乎也沒什麽奇怪了。

反倒是郝佳音的言行舉止讓季澤厚覺得好奇得很。

季澤厚身邊總是圍繞著各色各樣的女人,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比郝佳音要生得漂亮,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她們又沒有一個像郝佳音這樣,讓季澤厚覺得新奇。

友人們的嘲笑,他不是不懂,所以他才遲遲不願掀開蓋頭。沒有新娘子會在蓋頭未掀開的時候說話,可郝佳音出聲了。她請他快些掀掉蓋頭,甚至絲毫不懼怕周圍人不善意的笑聲。

然後是晨起時慵懶的她,娘親麵前溫順體貼的她,甚至在對著自己時,她那雙清澈的眼眸,都讓季澤厚對這個自己剛娶進門來的千金小姐覺得新奇。這種新奇,不是出於男人本性的獵豔欲,而是真的想要試著去了解得更多一點。

雖然季澤厚現在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也許是郝佳音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吧,不管他之前有過誰,那些女人都不是妻。妻是那個唯一可以同自己並排寫上牌位的女人,季澤厚既然同郝佳音拜過天地,行過周公之禮了,那麽不管先前他願不願意,郝佳音都是自己的妻子了,他會給予郝佳音足夠的尊重。

梧桐在邊上研磨,墨香散滿了書房,季澤厚便讓梧桐出去,攤開宣紙。沾滿墨的筆尖像是自己會動一般,等到季澤厚收住筆,他才發現,自己畫了一個美人的輪廓,卻沒描上眉眼唇筆。

這人是誰?

當筆尖的墨汁滴落到宣紙上,正好落到美人的臉頰上時,季澤厚有些慌張地掀掉畫紙,想要揉掉,畢竟這是一處敗筆之作,可神使鬼差的,季澤厚將畫紙折好,放進抽屜。

都說醜人多作怪,說的就是郝佳音這樣的,果然沒錯。

季家的午膳都是各自在院落裏用的。

雀兒貼心地吩咐廚房弄了一桌小姐愛吃的菜,廚子是郝夫人準備好的陪房,吃食上倒也小心。

郝佳音準備拿筷子,才想起自己新上任的季家大少奶奶身份,讓底下人去請季澤厚一塊兒過來用膳。季澤厚到的時候,看見桌子上幾樣精致菜肴,不但葷素搭配極好,瞧著也賞心悅目極了。

等嚐了幾口後,季澤厚越發肯定這廚子不是季家的。

郝佳音這會兒用不著站著布菜,不過怎麽說還得裝出點賢惠的模樣,便隨意夾了點菜放到季澤厚碟上。正好是季澤厚最喜歡吃的燒茄子,郝佳音也算是無心插柳,換來季澤厚一記微笑還不算,他竟然也動手替自己夾了菜。

郝佳音慢下吃飯的動作,始終避開季澤厚替自己夾的菜,放下碗的時候,雀兒眼尖地發現小姐始終沒有吃姑爺替她夾的菜。真是著急上火啊,小姐盡喜歡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姑爺,雀兒幫您盛湯。”側過身,擋出季澤厚往小姐這邊的目光,就盼著小姐能機靈點,就算實在不想吃也該處理一下,哪曉得郝佳音隻將那菜撥到碟子邊的下麵就完事了。雀兒欲哭無淚地看著小姐,陪嫁丫鬟做到她這份上的,大約也沒兩個了。偏偏小姐還衝自己眨了眨眼,這是要有多調皮才能做出的行徑啊!

季澤厚沒有發現主仆倆的小動作。等雀兒撤下碗筷,房間裏就隻剩下郝佳音與季澤厚了。

郝佳音眨了眨眼,發現相公比自己更拘謹後,她反倒灑脫了。

“相公,可是歇息一下?”郝佳音從前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山上,每次用過飯,都要被拖著進行飯後百步走,這會兒嫁了人,郝佳音決定偷個懶,睡吧。

季澤厚也眨了眨眼,歇息,可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