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我很好,所以,你可以走了。

這句話,對郝佳音來說,並不費力也不違心。當初她還君明玉,這份情也就算是一刀兩斷了,即便後來鄭昶之又將玉佩送了回來,郝佳音收在盒子裏卻是看也沒有再看。她不是那些拖拖拉拉的人,之所以留下不過是因為找不到人送不回去,否則又怎可能留下?

這回,她實在沒料到師兄這樣風光霽月的人也會闖人後院。要說佩服,除卻長輩,她最欣賞的就是師兄了。就像現在,縱然闖人後宅是不合禮法的,但就看他此刻含笑而立的模樣,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這人,真正是得天獨厚,混該叫人心動的。郝佳音是不是該慶幸當初他沒有答應自己?這人,可比季澤厚那個隻長了臉沒帶腦子的家夥要好上太多,自己若真嫁了師兄,恐怕這湊上來的女人不知幾何,甚至還有些人,是她拚死也擋不住的。

既然無緣,想開後倒是越發覺得自己同師兄沒在一起也是上天的疼愛。郝佳音臉上溫和淺笑,隻是不同往常那樣肆意熱絡,終究羅夫有主,再過親近,於理不合。

郝佳音是灑脫了,要不然也不會真的同季澤厚成親拜堂入洞房了。隻可憐鄭昶之,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女人竟然比自己還能放得下,這會兒瞧見師妹淡然的模樣,心底猛地一跳,且不管郝佳音避開自己的舉止,非追著上前幾步,想要問什麽,但看清月色下郝佳音那用簪子定穩的婦人發髻時,身子僵了僵。

婦人發髻……他還記得師娘替佳音綰及笄發的樣子,青絲如墨如絲緞般鋪滿背脊,她略微頑皮地偏過頭,衝自己努努嘴角,那模樣分明還鮮活著,可卻分明不同了。此刻的佳音落落大方,守著規矩,竟是連半步都不願親近,這樣的生分,比之成親那天,她轉過身不見不理要更戳疼心窩。

“師妹,你我大半月未曾見麵,難道你就是這樣敷衍師兄麽?”鄭昶之何其聰明,怎麽看不出郝佳音的意思?他們倆算得上青梅竹馬,最是要好,對師妹的脾氣最是了解。她怕是真的惱了自己,執意要同自己劃出距離,他這會兒再逼得急了,恐怕就不好了。

郝佳音偏了偏身子,往葡萄架下的石桌走去,鄭昶之自然跟著一並去了。郝佳音倒是不急著坐下,而是揚聲喚了一聲雀兒。雀兒趕忙從院門外進來,也忘記了帶上院門。郝佳音指著庫房那邊,“你去將那隻烏木盒子取來。”說著便落落大方地坐在鄭昶之對麵。雀兒應了是,終究沒忍住,看了一眼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鄭昶之正好背對著門口,除非雀兒繞到郝佳音那頭,否則還是見不到那人的模樣。

郝佳音等雀兒往庫房去了之後才嗤笑,人都已經大刺刺闖到後院了,卻連個麵也舍不得露給人看,她還真不知道這人怎麽想的。

鄭昶之目光灼灼地盯著對麵的郝佳音,放柔了聲線,隻想知道這些日子郝佳音到底過得好不

好。其實這話他並不用多問,師妹從前什麽脾性,這往後也會是什麽脾性,怎可能因為嫁了人就變了呢?

她那性子,最得師傅喜歡,比起師妹來說,自己卻是偏執得可以。從前並不覺得,隻是現在看來,恐怕最了解的他們果然是師傅了。隻是,他不相信,隻不過這麽幾日功夫,師妹就變了心意。

郝佳音卻是忽然想起徐芾剛才的請托,還有季澤厚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想著這《蜀山行》是師傅交給師兄去辦的,他應該能找到新的。想到這裏郝佳音也不同師兄客氣,“師兄手上還留有一兩本《蜀山行》嗎?”

反正她是幫忙問一問,沒說一定會找到,隻是書老頭一時半會兒也見不著,既然師兄自己送上門來,郝佳音問一問總沒錯。

鄭昶之不知道郝佳音為什麽莫名其妙問起《蜀山行》的事,他親手繪製配圖的那本不是送給她了麽?不過鄭昶之還是點點頭,“書老先生派人送來五本,師傅隻拿走了一本,你那兒一本,還剩下三本。”

風雅之物,若非真心喜愛,那便是一名不文。也隻有到了真心欣賞的人手裏,它才會顯得格外珍貴。鄭昶之手上雖然多了兩本,但卻沒想過要送給誰。這會兒聽郝佳音提起,自然點頭。

郝佳音卻是眼眸一亮,“書還留在山上?”

他們師兄妹在山上跟著師傅,自然有他們各自的院落。郝佳音就算是下山嫁人了,師娘也說過會替自己留著,就當成另外一個娘家,等她覺得可以了,還可以領著郎君一塊兒去山上小住,陪陪師傅師娘。

師兄也一樣,郝佳音知道師傅跟師娘肯定不會動他們的院子。而師兄屋裏書冊最多,就算是要搬下山也是繁瑣得很。若是書冊子還留在山上,那她就寫封信去,托師傅將書給自己捎帶來,來去也不過兩三天的事,近得很。

鄭昶之不是好奇的人,聽見師妹要那書,也就點點頭,反正放著也是放著,師妹討要去自然有她目的,而他也不是那樣追根問底的人。兩個人竟就這樣沉默下來,隻留月色晃悠悠的泄滿院落,靜謐得好似如同從前,他和她未曾有半點隔閡。

雀兒捂著心窩地往庫房那頭跑,這小姐院落裏多了個男人可是了不得的事,因為就算是雀兒也不能篤定小姐同那人沒什麽。可正是因為這樣,雀兒腳下的步子就愈發快了,這事要是被季府裏的人知道,恐怕就真沒好日子了。

郝佳音的嫁妝絕對多。當初十裏紅妝,羨煞整個元州城。要從這滿滿當當的庫房裏找到那隻不起眼的烏木盒子還真不容易。雀兒提著油燈,輕車熟路地走到一處妝籠前頭,好在整理庫房的時候她有跟著,這西邊這一片都是小姐最常用到的,裏頭的書冊子不少,前次送給姑爺的那本書就是從這兒找出來的,而那隻烏木盒子就在隔壁那抬妝籠裏頭。

雀兒捧著盒子,盒子上頭也沒鎖,可她倒是還是沒打

開看一看。好奇是有的,但好奇心再濃也比不上雀兒此刻的擔心。她得去邊上守著,到時候就算被人撞見也還有個說辭,不是麽?

好吧,若是郝佳音知道自己的陪嫁丫鬟這麽替自己考慮,肯定會掐著雀兒的腦袋,非鬧得她直哼哼不可。

等到雀兒捧著烏木盒子回到葡萄藤下的時候,這兩個人還在靜對著呢。雀兒到桌邊放下盒子,眼眸一抬,這心跟著哆嗦了一把。

對麵那男子,清雋貴氣,眉宇斜飛入鬢,一雙眼深邃好似黑曜石,真真是美男子啊。比起姑爺來,雀兒覺得麵前這人更加好看。姑爺像是畫中的仙子,而眼前這位更像是下凡的仙人,雀兒戳著心窩有點不知所措,小姐什麽時候認識這樣翩躚的公子?這要是夫人知道了,雀兒肯定,夫人會將小姐嫁給眼前這位公子,而不是姑爺了。

姑爺憨直得很,這樣的性子護不住小姐。雀兒點點頭,心底對這人的莫名出現倒是平和許多。隻是郝佳音卻不想雀兒卷進她和師兄這點子爛事裏來,“你去熬些湯給我喝。”指派著不情願的雀兒進了小廚房,郝佳音站起身,手不自覺地搭在小腹上,“更深露重,師兄還是早些回去吧。”

鄭昶之看著被郝佳音退回來的烏木盒子,嘴角的笑總算帶了一抹苦澀的意味,揉了揉眉心,隻覺得連日來的奔波比不得這一刻的辛苦,打開盒子,拿起裏頭那塊結了絡子的血玉,“過兩日你就要來小日子了,季府不過是商賈人家,也沒有山上的溫泉暖房,這血玉你貼身帶著,總好過疼得厲害。”

說著就將血玉遞到郝佳音麵前,烏黑的眸子直勾勾盯著郝佳音,郝佳音知道她要是不答應,師兄肯定會舉著玉到天亮。隻是她若是收了玉,這事還怎麽完結?可不就是沒完沒了了麽。低著頭,郝佳音看著師兄骨節分明的手,這雙手會作畫會寫詩會舞劍,還會揉著自己的腦袋喊她師妹。隻可惜這雙手始終不是紅綢緞那頭捏著,領她拜天地進洞房的那一個。

“師兄,我嫁給季澤厚,做了季家婦,可是拜了天地,入過洞房的。這大半個月,我同他雖不說是琴瑟和鳴、水乳交融,但卻是早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你這血玉,值得贈與那水袖佳人,獨我卻是從始至終都受之不起,還請師兄拿回去吧。”郝佳音說到這裏,便輕輕揉了揉有些受涼而脹痛的小腹,“何況,我小日子已經第三天,早就不是很痛了。師兄,一切都會變的,沒有什麽是一層不變的。從今往後,我不用血玉不用溫泉,有他也是一樣的。”

想到季澤厚大半宿替自己揉暖和小腹,郝佳音臉上微微一笑,那月色下的柔婉笑容,卻是紮疼了鄭昶之的臉,隨著月色一寸寸發白,掌心也禁不住收攏,隻覺得掌心那溫熱的玉佩硌得他心口鈍痛。

“師妹!”鄭昶之死死瞪著麵前雲淡風輕的女子,隻說出口的話咬牙切齒外還有一絲疼痛與懊惱,“我帶你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