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女當嫁

“小姐,迎親的花轎已經過了四米橋,不肖半個時辰,肯定能到咱們府門口!”雀兒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圓潤的鼻尖沁出一點汗珠子,顯然剛才一路跑得不慢。

因著小姐的喜事,老爺給府裏下人統統派了新衣裳,穿著格外喜慶,而雀兒作為小姐貼身伺候的丫鬟,分到一身桃紅色短夾襖配掐腰水羅裙,雖人是有些豐腴,可勝在模樣可愛討喜,這麽一裝扮,倒是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還要鮮活幾分。

被喚作小姐的人,遮著紅蓋頭,霞帔上的繡金絲鳳凰鮮活得好似下一秒就會舞動起來,整個人卻是歪歪斜斜地倒靠在床頭,壓在喜服下的胸脯一上一下,似乎……睡著了?

雀兒嚇了一跳,頭一個反應卻是打住腳尖,將溢到嗓子眼的歡喜生生扼住,隻瞪大一雙烏黑的眸子,骨碌骨碌地轉了兩圈,然後才慢騰騰地移著腳尖想要靠過去。

小姐啊,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奴婢知道您困,可要是花了妝容誤了吉時,老爺跟夫人自然舍不得拿你怎麽著,慘得可就成了奴婢啊!

雀兒的腳尖還沒挪到榻前,喜服上那尾精美的鳳凰就慢慢動了一下,雀兒立馬閉上眼僵住身子,人卻不敢往外跑,“小姐,雀兒知錯了!”

床榻上的新娘子歪了歪身子,遮著蓋頭叫人看不清模樣,隻聽見窗口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嘖嘖嘖,我可真沒見過新娘子像你這樣懶得,莫不是攢了精神,晚上留著洞房花燭銷魂時?”

裙擺上的鳳凰隻動了一下就又歇住了,雀兒聽見窗口的聲音,嚇得連忙回頭,卻隻來得及看見一陣青煙從自己眼前劃過,然後胸口一疼……她就不能喊不能動了。

莫非這就是說書先生講過的點穴?呀,小姐,小姐可不能出事!!雀兒憋紅了眼睛想要動,可愛的小圓臉憋得通紅,身子還是紋絲不動地定著。床榻邊,一道軒昂身姿立在床榻前,煙青色長袍,墨色發帶,隻一剪背影就足夠叫人遐想。

床榻上的新娘似乎真的睡死了,就算來人鬧出這樣的動靜,不遮不掩依然不肯醒。來人好笑地看著新娘子這樣睡著還能不滑下喜帕,剛要伸出手去扶對方的肩,床榻上的人翻了個身,勾著腿卻是背過去,正好落出喜服勾勒下的纖細腰肢,留著背上一片花團錦簇,灼傷人眼。

床榻邊的煙青色男子歎了口氣,知道她不過假睡,卻是真不願再見自己。男子從懷裏拿出一隻烏木盒放到床榻上,盒案上的紋路很新,卻又筆筆古樸厚重。黑沉的盒子,豔紅的床鋪,擱在一處竟也好看。

“這是送你的大婚之禮,隻是馬上要趕去雲州,恐是喝不上你的喜酒了。”煙青色男子收起話語裏的慵懶味道,微微退了一步,眸光落在床榻上那一席鳳冠霞帔的女子,唇角微微一笑,然後如來時那樣,風一般從窗口消失。

雀兒隻聽見身後那人似惋惜地說了這樣一句,又是胸口一疼,然後人就能動了,雖然手腳僵著,還有些難受,可驚魂未定的雀兒還是立馬跑到床榻邊,雙手搭上小姐的肩膀搖了搖,“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床榻裏的女子總算動了動,那喜帕被雀兒一番動作,終究還是搖了下來,新娘子渾不介意先前娘親與媒婆的交代,說什麽直到新郎官用金稱挑開蓋頭才算大吉大利,轉過身,坐直了身子,一眼就看到床榻邊那隻烏木盒子。

金箔貼著女子的額鬢,東珠步搖落在一片烏發裏煞是明豔,隻是層層胭脂水粉裝扮下,依然擋不住她右半邊臉頰上拳頭般大小的一塊紅痕,燒得女子的眉眼有絲淺淺的妖嬈。女子半闔著眼,也不好奇男子留下的烏木盒子裏有什麽,指了指邊上的一台妝籠,“擱那兒。”

雀兒咋呼呼地要說什麽,女子不過涼涼地瞥了她一眼,雀兒便咬著自己的舌頭,再也不敢囉嗦,捧起烏木盒子,走到妝籠那邊,掀起上邊的紅綢布,將烏木盒子放進去,然後鋪平綢布。等雀兒做完這一切站起身對著小姐時,忽然又驚呼一聲,“呀,小姐,這蓋頭怎麽掉了?等會兒迎親的人就要來了。”

女子淡淡地瞥了一眼落在床褥上的帕子,總算開口說話了,聲線不算太嬌媚,含著一抹淡淡的倦懶味道,“掉了就掉了吧。”吉利不吉利的,騙騙像雀兒這樣的人也就罷了,像她這樣生來就要與天鬥的人,從來不信。

張燈結彩的郝府門口。

紅毯從郝府家裏鋪出門外整條街,府裏每個家丁的臉上都是

喜氣洋洋的,招呼起來那聲兒都亮著呢。

可不是麽?郝府財大氣粗,在元州城的商會裏頭,郝老爺絕對是響當當的人物。自從五年前拿下皇商的稱號,郝氏布莊在元州城裏就徹底站穩了腳跟後,這幾年下來,郝氏布莊基本占了南方布緞莊六成的生意。這樣的府邸嫁女兒,早就放話了,擺一條街的流水宴,整整三天,直到新娘子回門。

普通人家,誰能這樣豪爽?也怪這郝老爺名字取得好,叫郝福氣。當年不過是個窮小子,竟然娶到有彩衣聖手之稱的李茹為妻,這之後一點點積累下來,竟有了這樣滔天的財富,若沒點福氣,可不是常人能盼到的。

彩衣聖手嫁為人婦後一路旺夫,隻可惜一直沒能懷上孩子,郝老爺也夠專情的,硬是將郝夫人選來給他做小妾的兩個女人給打出郝府。自那之後,郝夫人病了一場,人卻也想明白了,開開心心過下去才是正道。哪曉得那年年三十晚上診出有喜,第二年中秋節生下個女孩。

雖然不是男孩子,但怎麽說也證明了郝夫人是能生的,這就足夠郝老爺歡喜了吧?偏偏這世上沒有盡善盡美的事。這郝夫人從那之後,再也沒傳出半點喜訊,至於好不容易盼來的女兒,一樣也有問題。

這郝老爺雖然出身不富貴,可相貌英挺,要不然也求不到彩衣聖手下嫁了。兩人求了十幾年,好不容易生下個孩子,你說她隻撿爹娘不如意的地方長吧,那也不算,其實單獨看那眉眼唇鼻也還是可以的,隻不過湊一塊兒,就絕對沒她右半邊鬢角接臉頰處的大塊紅色胎記搶眼了。

這女孩家,誰不求一副好相貌啊,莫說是臉上有這樣一塊胎記了,就說是身上哪處磕碰了一下,那也得急個半死。郝老爺跟郝夫人自己倒是不嫌棄,可是怕耽誤了女兒將來的姻緣,求了不少大夫來看,都說娘胎裏帶出來的,治不了。

郝老爺和郝夫人憐惜女兒,便在元州城香火最旺的菩提寺捐了座一人高的金佛,求佛祖能庇佑嬌女,真真是千金小姐了,惹得元州城的人對這郝府的小姐好奇萬分。也不知道酸到了哪一處人家,將郝府小姐的樣貌形容得好似魑魅魍魎一般,偏郝府將小姐藏得很深,這傳得越多,也就越發離奇,竟成了郝府千金不過是個無鹽女。

這郝府千金從不參加城裏閨秀們的詩會茶會花會,愈發坐實了這樁謠言。十五年過去了,元州城的人都在賭,這郝府千金會嫁個什麽人。依著郝府的財勢,又隻有一位親生的閨女,入贅一位女婿,將來也好繼承家業,自然是人之常情的。可等送定的人抬著聘禮進郝府大門時,元州城的人再次沸騰了。

為啥?

呦,您沒瞧見送定的人家麽?竟然是元州城最俊俏的哥兒季澤厚啊!

季家家底拚不過郝府,但也算是元州城裏數得上的富貴人家。嫡子季澤厚為人風流不輕佻,是眾家女子牽係於心的風月人物。這人還頗擅丹青畫作,元州城的花魁墨荷姑娘曾為求季少爺一副丹青畫,願陪他把臂同遊整整半個月。

這樣的風流人物,怎麽配,也輪不到郝府的無鹽女啊!!可季府的文定還擱在郝府呢,由不得元州城的人不信啊。這生生揉碎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啊,私下裏可都絞著帕子,就盼著郝府被退親。賭莊裏這親事不成都賠成一比十了,下注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今個兒,郝府門外不少人揣著瓜子等看戲,就盼著這親事臨了來個變數,也好解解乏味。這會兒聽見外頭傳信的人報說接新娘的轎子已經過了四米橋,眾人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終於……開戲了!

郝府大堂裏。

郝老爺和郝夫人換了一身新服,渾身喜氣洋洋的,隻是眼角都染著一絲擔憂,聽見外頭下人說過四米橋了,多少鬆了一口氣,這喜轎不誤了吉時能來就好!得了厚賞的下人腳不沾地地又往外跑,今個兒他可是已經賺了半年的工錢啦,小姐要是天天成親,他可就得美翻了呢。

郝夫人真真是舍不得女兒,這才學成回家不過大半個月,女兒就要嫁人了,這簡直跟剜了她的心肝一般。可老爺說得對,女兒今年十五了,再耽擱下去,莫說季家等不等得了,就是女兒自個兒也會拖成老姑娘,尋不到好人家的。

這季家公子的名聲,不算好不算差,也就是占了兩家大人當年一個指腹為婚,要不然她定是要百裏挑一,替自己女兒選婿上門才安心。郝夫人也知道元州城裏的人怎麽說自己女兒,就

擔心這門親事臨了還要成為笑柄,府裏倒沒關係,就怕傷了女兒的心。

郝老爺大約也有這方麵的顧慮,按了按老妻的手,“咱閨女是個有福氣的,了無師傅不是相看過這麽說的麽?夫人放心。”

郝府裏頭,新娘子渾不在意,郝老爺郝夫人心底牽著一份擔心,那新郎官呢?

郝府下人看見迎親的隊伍出現在街頭,立馬點燃了鞭炮,劈裏啪啦震天響,府中各人俱是麵上歡喜,雀兒聽見外頭的喧鬧聲和炮仗聲,立馬跳了起來,拽著床頭的紅蓋頭,也不怕小姐的威嚴,立馬蓋好,半拖著小姐回到床榻邊坐下。

元州城的人擠在街邊看著高頭駿馬上的新郎官,生得器宇軒昂,一身大紅喜服卻被穿出瀟灑味道,心底惋惜,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再看新郎官,有炮仗濺落的燭花打到他的喜服下擺,他便皺了皺眉,下馬輕輕拍了拍那處衣擺,然後才微微笑著,眯眼看了看郝府門匾,抬腳跨了進去。

府裏立馬有下人高喊,“新姑爺上門,來接新娘子啦!”

季澤厚跨過郝府大門,擋住元州城百姓探視的眸光,對著前後奔走的郝府家丁微微點頭,繞過假山屏風,一路延喜直到大堂。

郝老爺和郝夫人按捺下心情,直到季澤厚穩步跨進廳堂門檻,總算放下心。這親事,不會出錯了。先前郝夫人擔心季家公子自詡俊美而瞧不上自家女兒,她女兒不至於夜叉,撇開那胎記,也不一定比得過一般人家的溫婉女子,好在季澤厚沒有鬧出什麽事,敗壞女兒名聲。

就衝著這一點,郝夫人看季澤厚的眼神也添了幾分喜愛。

跟著季澤厚來的喜婆歡喜地討到一封厚厚喜錢,說完吉祥話,就留新郎官和嶽父嶽母說說話,自己則跟著郝府丫鬟去接新娘子。雀兒已經將小姐收拾得妥妥當當,就等著喜娘來迎了。

新娘子總算好好地坐在床榻上,等雀兒開門迎進喜婆時,又往喜婆手裏塞了一個紅包,討喜婆多說幾句吉祥話,雀兒才算鬆了一口氣,夫人交代她要做的事,完成大半了。

“呦,瞧瞧咱們新娘子多美啊,新郎官可在外頭等得急了呢!”喜婆套著紅綢衣裳,在新娘子麵前彎下腰背,雀兒扶著小姐的胳膊趴到喜婆背上,“小姐,姑爺已經在外頭等著啦,咱們這就去前廳。”

蓋頭下的人也不出聲,雀兒可不信自家小姐羞澀得說不出話,指不定又睡著了。想到一會兒小姐可能在姑爺麵前出糗,雀兒立馬掐住小姐的胳膊,壓在炮仗聲下湊到小姐耳邊,“小姐,您可千萬別睡,要不然……”

一路碎碎念,怕是擾得新娘子想睡也不可能。等到喜婆在喜樂聲中背出新娘子時,雀兒總算看見小姐蹬了蹬腿。喜婆將新娘子送到站起身的新郎官身邊,隻看這兩人的身影倒是挺相配的。

喜婆可是見過這位小姐容貌的,心底替季家大少爺不值。瞧瞧,她湊成過多少新人,哪位新郎官比得上季家公子好看啊,偏偏郝府千金與他湊不成一個男才女貌。

郝夫人可不知道喜婆這會兒心底想的,要不然定會讓人拿雞毛毯子將人“請”出郝府。兩位新人請郝老爺郝夫人喝茶。郝夫人按了按眼角的淚,是真心舍不得女兒就這樣嫁到別家去了。郝老爺瞪大眼,狠狠瞪了一眼季澤厚,喝了茶,放下紅包,喜樂再次響起,新郎官接了新娘送進花轎,往季府出發。

元州城的人開始跟著花轎往季府去。季府門口也是大紅燈籠高高掛,下人準備好了火盆和弓箭,就等少爺迎回少奶奶。

雀兒跟在花轎邊上,看著前頭的新姑爺,小臉兒紅彤彤的,偷空對著花轎裏的小姐說了句悄悄話,“小姐,新姑爺長得可真是好看。”花轎裏的人微微抬手,撫上蓋頭下的額頭,那兒貼著金箔,不為美麗,隻為了擋住一道淺淺的疤痕。

那年她五歲。

頂著大半張臉的血,哭著跑回家,娘親抱著她,哭著說我可憐的女兒。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醜八怪,被人用石頭砸破了頭,隻怪自己可憐。那個朝她扔石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雀兒嘴巴裏容貌俊俏的新郎官——季澤厚。

染著胭脂的唇角,不屑地勾起,季公子,小時候你拿石頭砸我,怎麽現在沒那骨氣抗婚,由得她這醜八怪糟蹋自己了?

這場婚事,她郝佳音萬分期待,因為她從五歲開始就告訴自己,她郝佳音這輩子不要誰可憐,隻要與天鬥得恣意瀟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