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忍無可忍

招財院。

孫老爺躺在床上,麵白如紙,胸口微微地起伏著,兩隻眼裏偶爾透露出幾許昏黃的光。

“鳴,鳴兒呢?”他有些吃力地道。

立在旁邊的金玉娥將手一丟,有些不耐煩地道:“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一會兒……”

說話間,孫睿鳴已經走了進來,見他滿身的泥點子,金玉娥立即嫌棄地退到一旁。

孫睿鳴走到孫老爺床前,立定:“爹。”

“你,你——”孫老爺臉上流露出幾許笑意,抬起手朝孫睿鳴招了招,然後將手伸進枕下,不停地掏啊掏,半晌摸出來幾張紙,顫抖著想交到孫睿鳴手中,旁邊金玉娥兩眼瞪得渾圓,閃閃發光地盯著那幾張紙,似乎恨不得把它立即吞下去。

孫睿鳴沒接,反道:“爹爹,你的身體,覺得怎麽樣?”

“你爹——”孫老爺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捂唇咳嗽數聲,“怕是,怕是不中用。”

“爹爹——”孫睿鳴話音裏帶著幾許傷感,雖說跟父親的感情一向不好,可他到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血濃於水啊。

孫老爺眸中也是感慨多多,或許真到了油枯燈將盡,才想得起,自己有這麽一個兒子。

“從前,從前是爹爹,對,對不起你。”

孫睿鳴倔強地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打內心裏而言,他確實一直看不上自己的爹爹,覺得他猥瑣,俗不可奈,家裏的大事小情都做不了主,全讓金玉娥給把持著,個性軟活,全無主宰,可是今晚,他卻什麽都不想說。

“爹爹,”孫老爺掙紮著想要坐起身,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孫睿鳴的手,“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是個好孩子,以後孫家,孫家就,交給你了……這是孫家的田宅……”

孫睿鳴剛要接過那幾張紙,旁邊伸過來一隻纖白的手,一把抓了過去:“老爺啊,這事兒您就甭操心了,妾身會替大少爺管著,什麽時候合適,再交給大少爺。”

“你,你——”孫老爺氣得渾身直抖——

隻可惜他雖然滿腔憤怒,卻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無可奈何,隻得用十分歉意的目光看著孫睿鳴。

孫睿鳴仍舊那麽淡然,仿佛他爹給不給他留下什麽,他都不在意。

孫老爺死死地盯著自己這個兒子,說實話,直到現在,他仍然看不明白,他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金銀玉器,不管什麽,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看著自己行將就木的父親,孫睿鳴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本來有很多的話想告訴他——世間一切皆是虛妄,誰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何苦執著?隻要心中一念泯滅,萬事皆休。

隻是,他此際沉默,一言不發,知道像他爹這樣的人,活一輩子,也是什麽都不明白的。

孫老爺呆呆看他良久,忽然長長歎一口氣,雙腿一蹬閉了眼。

屋子裏靜悄悄地,渾沒一個人,掉一泣眼淚,金玉娥拿著房契地契滿臉歡喜,仆人們原本跟這老爺也不親厚,故此就像木頭樁子一般立著,孫睿鳴默默近前,替父親闔攏雙眼,然後後退一步,彎腰深鞠一躬後離去。

走出孫家大院那一刻,孫睿鳴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輕鬆感——孫老爺死了,自此以後,自己和這座大宅院再沒有

關係。

“二少爺,二少爺。”一名仆從追出來,將一包銀子塞給他,“大少爺,這個,你收著。”

“你這是做什麽?”孫睿鳴頗覺意外。

對方抹抹額上的汗:“二少爺,這是我們下邊人,背著二夫人偷偷攢下的,其實都是下麵交上來的地租子,原也該是二少爺您的。”

孫睿鳴立住腳,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然後才接過銀子,點頭連說三個“好”字。

他接過銀子,拿在手裏,卻並沒有離去,而是十分關切地道:“你以後仍然打算,留在孫家宅院嗎?”

後生臉上浮起憨厚的笑:“我自小兒隻會種地,都是在泥裏滾大的,能去哪裏呢?”

孫睿鳴默然,他知道世間眾生,大抵各有各的命數,有時候,也是強求不來的,有的人在木工活上是一把好手,於其他事上卻淺白,有的人會讀書,有的人會經營,有的人會作畫,有的人喜愛做菜,有的人會手藝……

手藝……

他心內忽然一動:“你有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手藝?”

“手藝?”

“對,俗話說,技多不壓身,你不管是學學種花養草,或者植桑,最簡單就是剪個頭發,編個竹筐,也是手藝。”

“這——”後生搔搔頭,臉上再次流露出憨厚的笑,“多謝少爺提醒,五春記下了,五春會自己努力學手藝的。”

“那就好。”孫睿鳴點點頭,這才拿著銀子離去。

回到小瓦房裏,孫睿鳴便把銀子交給太安,太安見了銀子,自然歡喜異常,捧在手裏接連數了好幾遍,又蹦到董小南身邊,無限歡天喜地:“從明天開始,咱們可以吃繞肉,大麵饅頭,小南,你說好不好?”

董小南卻並沒有顯出半點歡喜,抬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麽了?”太安奇怪地瞅著她,“難道有了銀子,還不開心嗎?”

“你隻知道銀子。”董小南輕嗔一句,卻朝孫睿鳴走去,“少爺,二夫人沒有欺負你吧?”

太安這才明白過來什麽似的,重重給了自己一個耳刮,也湊過去仔細看著孫睿鳴:“二少爺,大院裏——”

“老爺死了。”孫睿鳴非常平靜地道。

倒是太安,“噌”地跳起來,像是聽見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老爺死了?!”

“嗯,你去給我找幾套素色的衣袍,從明天開始,我要為老爺守孝。”

“還守孝?”太安忍不住咕噥一句,仔細想想看,這麽些年來,老爺對少爺向來是不聞不聞,不理不睬,孫家大院裏的一切也歸了別人,臨了去了,自家少爺還得為他守孝。

“不管怎麽說,他總是我爹。”孫睿鳴平靜得不能再平靜,“明天,我還得去大院。”

“好吧。”太安點頭。

晚上,三個人照舊粗茶淡飯,臨睡前孫睿鳴囑咐太安,明日去市集買些葷菜,但隻要準備兩個人的份兒就好,太安心裏很不是滋味,卻仍然點頭。

第二天一大清早,孫睿鳴便回了周家大院,孫老爺已經裝斂,臉擦得白白的,上頭敷了粉,看上去活像戲台上的小醜,孫睿鳴站在棺材前,細瞅了他許久,方才繞到正前方跪下,拈香叩頭。

沒一會兒,金玉娥攙著小丫頭走

出,站在棺材前,不停用手絹抹著眼淚,假惺惺地哭個不住。

院門大開,孫氏族人一一前來吊唁,但大多隻是走走過場而已,更有那起不肖子弟,惦念著孫家的財產,不停向孫玉娥拋著媚眼。

孫睿鳴按說十分能忍,此際將這情景收在眼裏,心中卻有火苗噌噌直往上躥——倘若金玉娥守著宅院,老實本分地過日子還罷,倘若拿著老爹的錢養野漢子,他還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此時的孫睿鳴當然料不到,正是自己這一念難忍,會給他招來一場禍災!

停靈七日後,金玉娥請風水先生擇吉地,開了陰宅,八個壯丁抬著孫老爺的靈柩出門,沿途吹吹打打,往西山上而去。

空中滿是烏雲,陰風慘慘,漢子們把孫老爺的棺材慢慢放到坑裏,再一層層往上壘土。

一座新墳壘起來了,墳前豎著白幡。

孫睿鳴領著家丁們一番拜祭,又在靈前跪守了十五日,就連族中人看了,也不禁讚他至孝至誠。

十六日,孫睿鳴返回大院,卻見辦喪事時的所有布置都已經撒掉,金玉娥穿著件粉色的衫子,正躺在院中樹下,閑閑地磕著瓜子。

“二娘。”孫睿鳴走過去,低低地喊了聲。

金玉娥卻連眼皮都不抬:“怎麽?咱家的大聖人回來了?”

孫睿鳴絲毫不理會她話音裏的刻薄尖酸,仍然是十分誠懇地道:“二娘,我有話同你說。”

金玉娥這才吊起眼皮來,閑閑朝他看了眼:“有屁就放,不用跟我賣弄你的學問,老娘聽不懂。”

“爹爹雖然去了,但家裏還有睿龍,我希望二娘好好照顧他,延請先生教他讀書,千萬莫誤了他的前程。”

金玉娥“咦”了一聲:“前程?什麽前程?他現在是孫家二少爺,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屋大堂,將來我自然會他捐個前程,買個官位。”

孫睿鳴微微擰起眉頭,他知道,憑金玉娥的見識,大概會做的也隻是這個。

倘若如此,孫睿龍,孫家,隻怕倒真給全毀了。

“還有什麽事嗎?”不等孫睿鳴發話,金玉娥已然搶白道。

孫睿鳴沒有說話,隻是抬頭朝這座自己從小住到大的院子再看了一眼,深深歎口氣,轉頭離去。

對於未來,那麽一瞬,他忽然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罷。

世事輪回,禍福因果,終究一理。

見孫睿鳴空著兩隻手兒回來,董小南倒也不覺得意外,仍然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午飯桌上,太安擺出來一碟醬肘子,看看孫睿鳴,心裏覺得不妥,想收回去,孫睿鳴卻道:“藏它做什麽,你和小南都正在長身體,分著吃吧。”

太安遲疑了一下,將一隻醬肘子挾進董小南碗裏,誰曉得董小南隻顧埋頭扒飯,竟是對那醬肘子不屑一顧,太安一看這情形,倒也不便下咽,於是,一餐飯下來,竟是誰都沒動那碟醬肘子。

飯罷,孫睿鳴難得地把太安叫到跟前:“從前你便同我說,想去鎮上酒樓裏做夥計,學些管帳采買之事,不知現在可還有這想法?”

太安愣了愣,方才點頭。

“既這麽著,明天一早,你便收拾收拾去吧,我給你寫封薦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