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人心

鄭雲平出軍營後,但覺茫茫然昏昏然,不知該往哪裏去,原本想著此處可容納自己,孰料卻成一場空夢。

身邊,熙攘人流川行而過,他卻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不欲多想。

如今窮困潦倒,一無所長,試問天下之大,何處方是容身之地?

一陣悠悠的香氣傳來,鄭雲平腹中雷鳴,定睛看去,卻見一個賣豆腐腦的攤子。

此時他又饑又渴,真想過去買一碗來嚐嚐,可是渾身上下連一個大子兒也無,隻能幹瞪眼。

“這位小哥,要喝一碗嗎?”卻說那攤主卻像是個厚道人,拿勺子盛了碗,遞與鄭雲平。

鄭雲平趕緊擺手。

“不要緊的。”老者笑得異常憨厚,“喝吧。”

鄭雲平兩隻手在身上擦了擦,到底是接過碗來,粗嚐一口,隻覺香甜無比,繼而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等喝完了豆腐腦,他輕輕將碗擱在桌上,再次站起身來。

“小夥子,”老者將他叫住,“瞧你好年輕模樣,為何作如此一臉苦狀?”

“我……”鄭士雲也不知該怎麽說,隻怔怔地站著。

“其實這天下之道,千條萬條,又何必,隻在一棵樹上吊死?”

“多謝老人家賜教。”鄭士雲伏身一揖,轉頭離去。

此後數日,鄭士雲一連投了數支義軍,卻沒有一處肯收留他,最後不得不流落至一個鏢行,給人扛包賣苦力。

擱下鄭士雲這頭,且說楚宏的情形,也不怎麽好,新兵大多都是才招收來的,於行軍打仗上半點不懂,都得進行訓練,再則朝廷對義軍的絞殺越來越嚴厲,但凡抓住,立即施以重刑,是以那些原本打算投軍的人,也紛紛退了回去,有繼續種田的,有做小生意的,有這樣那樣的。

“兵源不足,糧餉匱乏,沒有根基地,孫兄,你看看我眼下這情勢,”楚宏手指輕叩桌麵,竟然說得絲毫不含糊。

“這都不是問題。”孫睿鳴也很平靜。

“那問題是什麽?”

“問題是,”孫睿鳴看了他一眼,“第一是你的心誌;第二是時局——我建議你最好派人進京,仔細打聽一下消息,才作決斷。”

“你的意思是,如果朝廷的根基仍在,要我休兵?散了這支隊伍?”

“此乃最明智之舉。”孫睿鳴答得坦然。

“確實是明智之舉。”

兩人皆是曆盡滄桑者,深諳世間險惡,更曉得凡是那起沒肝膽之人,斷不可結交。

議定之後,兩人便分頭行事,孫睿鳴仍然出去,一麵“遊山玩水”,實則觀察天下動向,而楚宏也設法探得京中情形,方曉得當此惡局,太後出麵,請來兩位重臣,一文一武,竟然硬生生將整個局麵給扭了過來。

楚宏暗暗心驚,隻道天下自己已是聰明之智,孰料朝中也沒有傻子。

孫睿鳴所料不差,大景王朝看似搖搖欲墜,其實根基仍在,他們這些義軍雖多,卻難成氣候,隻要朝廷大軍一到,頃刻間便會作鳥獸散。

難道他楚宏,竟要潛伏一生嗎?

每每思及此處,楚宏心中難捱悲傷,好在他自薛紫琴身亡之後,比起原來實在要冷靜太多。

孫睿鳴周遊回來,帶給他的消息也非常不妙——各處義軍大多銷聲匿跡,而百姓們厭倦征戰,更願意窩在自家裏過好日子。

孫睿鳴心中冷笑——人都是這樣,惰性十足,若非萬不得已,或者看到實在的利益,他們是絕對不肯動的。

這種人,焉能成事?

一個都不能要!

晚間,兩人促膝而談

,孫睿鳴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楚宏,楚宏點頭稱善,卻皺起眉頭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找一個地方,至少讓你我二人落足。”

“有沒有立足之地,倒非絕對必要,男兒大丈夫,當以四海為家,咱們隨處聚,也可隨處散,重要的隻是別忘記了心中所願。”

“孫兄這話說得,果然與常人大為不同,既如此,明日我便遣散了所有人,隻身離去。”

卻說第二天,楚宏召來幾個得力的下屬,告訴他們“散夥”之事,下屬們倒也不覺得十分意外,他們混跡於世,原本求的隻是一碗飯,加入這支軍隊,與加入那支軍隊,對他們而言並無什麽不同。隻是有幾人也顧念楚宏之情,說了幾句頗為殷切的話語。

兩天後,幾百號人風雲散盡,帶著各自的行李離去,楚宏非常安靜地收拾著自己的物什——他是孤家寡人,確實並無什麽好在意,說句不好聽的話,縱然此際便被朝廷抓去,開刀問斬,他也是全然不在乎的。

“楚兄。”

“嗯?”

“有句話我想同你說。”

“什麽?”

“其實像你這般心無掛牽之人,是最容易成功的。”

“那倒也是。”楚宏挑眉一笑,“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哈哈哈哈。”

“我也是。”孫睿鳴拍拍他的肩膀,“如果小南不在身邊,我可以全無掛念。”

“不如,咱們找個安靜地方,先過兩天平穩日子,如何?隻怕以後,斷乎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話說得也是,”孫睿鳴點頭,“卻說離此不遠有個青龍湖,風景不錯,咱們可以去那兒結廬而居。”

“好主意。”

商量妥當,兩人旋即起身,直奔青龍湖而去,到得地方一看,果見青山綠水,碧樹蔥蘢,湖中還鑲嵌著一座小小的亭子。

當下二人手腳麻利地在湖邊搭起一座小小的木屋,便住了下來,每日裏仍是看書,談論天下,然後一起進山打獵,燒烤吃肉,日子過得輕鬆異常。

“楚兄,”這日,兩人蕩舟於湖上,孫睿鳴躺在涼枕上,眯眼看著天空,“你說,倘若此後再不出山,隻在這穀中了渡日,也算是一樁美事。”

“你說什麽?”楚宏坐起身來,“難道你已經不打算,再爭天下了?”

“天下?”孫睿鳴深吸一口氣,“其實有時候細想,這天下屬誰,根本絲毫沒有意義——你爭我奪,如何?最後仍然什麽都得不到,人皆因喜歡比,所以才起那等不該起的心,若是安守本分,禍災自免。”

“這話倒也說得是。”楚宏也倒了下去,“縱然是那金鑾寶殿,住著也未必比這小木屋舒服。”

0之後數日,兩人隻是吃飯,睡覺,打獵,再不去留意那穀外之事,過得神仙般逍遙日子。

隻是,偶爾孫睿鳴會想小南,會想皎兒,楚宏則愈發地淡然了。

卻說這日,兩人去山裏狩獵,回來時卻見一個渾身鮮血的青年躺倒在木屋外,兩人略驚,孫睿鳴近前將那青年扶入屋內,放於榻上,輕輕用濕巾拭去他臉上血汙,露出那原本清俊的麵容。

替他收拾妥當後,孫睿鳴輕輕掩上門,走了出去。

當秦運睜開雙眼的刹那,幾乎懷疑自己身在夢中——眼前這安靜的小屋,這平和的氣息,與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相差得好遠好遠。

這是真的嗎?

自己真地沒有死?而是從那場刀光劍影裏逃了出來?

正怔忡時,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走進來,手裏端著一碗粥。

“來,喝了吧。

“你——”秦運驚怔地看著他,再看看他碗裏的粥。

孫睿鳴瞅他一眼,將粥碗擱在旁邊的櫃子上,然後又轉身走了出去。

秦運遲疑了許久,方才端過那粥碗,湊到唇邊慢慢地喝了。

之後幾天裏,再沒有人來打擾他,那個男人隻是按時送進飯菜,或者是粥,或者是烤好的肉。

秦運的戒心終於去盡,這日,他起身走出屋子,卻見兩個身穿長袍的男人相對坐在木桌邊,正捉子對殺。

秦運心中疑惑,暗道這是個什麽所在,這兩人又是什麽人,為什麽感覺和自己從前見過的那些人……全然不同。

是的,就是全然不同。

再看這四周,青山綠水,樹影蔥蘢,氛圍格外地寧和,安靜,讓人感覺到一股發自內心的舒適與妥貼,全然忘卻俗世之煩憂。

直到兩人下完棋站起身來,秦運方才近前,斂袖而拜:“請問,是兩位救了在下嗎?”

“是緣分吧。”左邊的白袍男子微微淺笑道,“是緣分讓你來到此處,也是緣分讓我們相遇。”

“在下姓秦名運,眼下是朝廷緝拿的要犯。”

秦運如此說,然後定睛看著兩人,他原本想這兩人要麽會驚跳起來,甚至會讓他立即掃地出門,孰料這兩人的反應竟是那般地平靜,聲色分毫不動,聽見了,就跟沒聽見似地。

秦運忍不住道:“難道兩位就不怕,不怕秦運給你們帶來災禍?”

孫睿鳴和楚宏暗自失笑——這小子眼裏也太沒人了。

“你要是安心呢,便在此處住下,你要是不安心呢,隨時來,隨時走,我們絕不虛留,至於什麽朝廷緝拿,對我們而言毫無所謂。”

秦運聞言大驚,今日方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說,他不由喏喏,然後複退下。

接下來幾天,秦運仔細觀察,見這兩人果然隻是釣釣魚,劃劃船,打打獵,根本不與外界接觸,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然威儀。

他思忖良久,決定把自己的事向他們兩人訴說明白。

“孫先生。”這日晚飯桌上,秦運因道,“能結識兩位先生,實是秦運生平之幸事,所以,秦運願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兩位。”

“哦?你要是想說,隻管說便是。”

“其實秦運,在家鄉殺了一名為非作歹的鄉紳,為地方上所不容,故此才逃到了這裏,誰知途中又遇亂匪,一番惡戰……”

“哦?”孫睿鳴點頭,意態從容,“這有什麽好隱瞞的?”

“難道兩位就不怕我本性凶殘?嗜殺如命?”

孫睿鳴斜瞥他一眼:“小子,知不知道你這些擔心都很多餘?”

“什麽?”

“我已經說過了,你要覺得這裏安全,住下便是,若是覺得不安全,隨時可以離開。”

秦運終於完全地放下心來,離座朝孫睿鳴深深一拜:“我秦運得兩位再造之恩,無以為報,定當銘感五內。”

“你不必如此,以後行走世上,隻要記得時時心懷正念即可。”

“正念?”

“嗯。”孫睿鳴點頭,“世多邪惡輩,然不足道,紛紛擾擾,到最後黑仍是黑,白仍是白,你且見過妖行於世能長久的?”

“謝先生賜教。”秦運再拜。

“不過在下心中,仍有幾事不明。”

“說吧。”

“眼下天下紛紛擾擾,人心不齊,據兩位先生看——”

“他心是他心,你心是你心,因果輪回,到最後終究一途。”

秦運聽得稀裏糊塗,不過到底沒有辯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