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君子

接著好幾天,陰雨綿綿,大夥兒仍沒心思吃飯,太安依舊生火做飯,細細地照顧著孫睿鳴,董小南和薛紫琴做事也愈發地勤謹,而孫睿龍,也知道該幫忙收拾屋子,砍劈柴火,董小南原本不要他做這些粗重雜事,卻被孫睿鳴攔住。

也許,真的是環境能改變人,孫睿龍跟著孫睿鳴,很快脫胎換骨,什麽事搶著做,一閑下來就埋頭認真讀書,莊上人來說雜事,他也一概不理論。

這天午飯時,他在桌上又說出個驚人的決定:“大哥,我想去考鄉試。”

“鄉試?”孫睿鳴和薛紫琴都吃了一驚——要知道,孫睿龍這些年來呆在家中,可是錦衣玉食,隻知玩樂,半本書不讀,怎麽剛用功了幾天,就要去考鄉試?

“行啊。”不想孫睿鳴卻立即讚同,“你有這份心勁兒就好,需要什麽便告訴我,我會讓太安準備,隻是一條,此次考試,無論成果如何,你一不可沮喪,二不可自傲,須得繼續用功方是。”

“二哥,我都記下了。”

孫睿鳴便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等吃過飯,眾人散去,薛紫琴方才道:“孫公子,你為什麽不去考鄉試呢?”

孫睿鳴搖頭:“這鄉試中與不中,倒都是小事……算了,外麵那些事,不提也罷。”

薛紫琴也不再說什麽,她知道孫睿鳴外表看上去溫溫吞吞,一句話不說,其實是個最有主意的人,但凡決定了什麽,絕對不會輕易改變。

他雖坐在家中,但對於天下大事,也知大半,想來對於世態人情,早已了然於心,是以並不想出仕為官。

“那孫公子,為何又鼓勵三公子去應鄉試?”

“這是睿龍第一次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讚同。”

“公子的心胸……果然豁達,與尋常人有極大的區別。”薛紫琴輕輕地道。

孫睿鳴不再說什麽,隻是走到窗前,長身而立,十分平靜地眺望著遠處的山景——長江滾滾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人間之事,種種般般,早已了然於胸,說實在的,他如今隻想守著這田莊,過幾天舒坦的日子,誰要去擔那家國之重擔,濟世利民?

所謂功名富貴,不過爾爾,全然當不得真。

瞧著他蕭索的背影,薛紫琴心中又是另一番感慨——孫公子,您真是太聰明,因為太聰明,隻怕,世難容。

過潔,則世難容。

你把世間一切,解析得如此清晰明白,讓邊上人看著,還怎麽活呢?

不管孫睿鳴如何想,其他人的日子,照常也會過下去,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該怎麽著,依然得怎麽著。

且說金玉娥幾次在迂腐書生孫睿鳴處吃鼇,心裏自然不痛快,一不痛快,回到家裏就開始摔盆子砸碗,丫環仆從們知道她的脾氣,故此都躲得遠遠地,金玉娥自己發作一回,心中仍然窩著火,夜裏恰好村裏一個叫馮東河的江湖醫生爬到牆裏來,兩人先到帳中溫存一番,馮東河見金玉娥臉上隱有淚痕,便細問她是怎麽回事,金玉娥便將實情說了。

馮東河幹幹笑了兩聲,道:“像孫睿鳴這樣的人,自認是個君子,所以那些暗事,他是統統不會使用的,故此,要對付他,倒也容易。”

“你隻是嘴上說說,”金玉娥拿眼睨他,發了兩聲嗲,“具體怎麽個做法,你倒是教我知道。”

馮東河不愧是一肚子壞子,眼珠一轉,便有了主意:“我有個兄弟,是做三隻手生意的,讓他偷縣裏幾家大戶的珠寶,藏到孫睿鳴的屋子去,我再知會縣裏的衙役下來搜捕,到時來個人證物證俱在,看他孫睿鳴如何抵賴。”

“這倒是個好法子。”金玉娥眼裏閃過一絲狠光,“倘若把他弄到牢裏去,他這一輩子也算是毀了。”

“怎麽樣?”馮東河湊唇往她臉上親親,“我給你出的這個主意,不賴吧?怎麽獎賞我?”

金玉娥立即連聲撒嬌,伸出舌頭在馮東河唇上勾描了幾下,馮東河頓感渾身燥熱,遂一翻身將金玉娥給壓住,心肝寶貝叫個不住。

“凡此六事,皆不可緩,而其本在於陛下之一心……”端坐在桌上,孫睿龍手執書冊,一字一句,聲音清朗。

“想不到,他竟然用功至此。”薛紫琴不由讚道。

孫睿鳴瞧孫睿龍一眼,自己也覺訝異——他還道孫睿龍不過一時興起,讀幾天讀不下去自會棄之,哪知連續兩月下來,他竟然能做到麵壁不動,靜心隻做學問。

“祖上有德,累積福報,是我孫家之幸事。”孫睿鳴因道。

“少爺,我給三少爺做碗湯。”

“嗯。”孫睿鳴點頭。

董小南便取了些蘑菇,又從碗櫥裏端出前日剩下的雞肉,給孫睿龍做了一鍋湯。

“三少爺,您喝。”

孫睿龍放下書冊,轉頭看看董小南,唇角淡淡浮起幾許笑意:“小南姐,前些日子是我鬧少爺脾氣,還請小南姐見諒。”

“少爺您這是說的什麽話?”董小南驚訝不已,“少爺隻管用功讀書,從前的事,小南不會放在心上。”

“謝謝小南姐。”孫睿龍非常懂事地點點頭,卻把湯碗擱到一旁,仍然去讀書,直到完成今天的課業,才把湯碗端過來,慢慢地喝著湯。

午飯桌上,孫睿鳴出了幾個題考較孫睿龍的功課,孫睿龍均對答如流,孫睿鳴點頭:“看來你這些日子確實大有長進,既這樣,便好好地考試。”

“嗯。”

雖然家裏多了人,但在董小南看來,和從前並無不同,董小南負責做飯,孫睿鳴料理莊上事務,閑暇時間便讀書,薛紫琴刺繡,太安還去鎮上,總之,一切井然有序。

哪曉得這天傍晚,剛剛吃過飯,幾名腰懸彎刀的皂隸忽然闖進來:“都不許動,不要亂動!”

“諸位這是?”孫睿鳴起身,走到門邊。

“你就是孫家二少爺?”其中一名男子吊高了眉梢道。

“正是在下。”

“嗯,我們接到有人通報,說官府正在緝拿的‘二飛腿’曾在這一帶出沒,所以各家各戶統搜一搜。”

“哦。”孫睿鳴平靜地點點頭,“官爺,請。”

幾名皂隸進了屋子,這裏抄抄,那裏抄抄,其中也不乏想混水摸幾條魚的,然則木屋裏除了桌椅板凳,便是書冊,筆墨紙硯。

“真是個書呆子。”其中一人忍不住道。

“找到了!”一名皂隸提著個包袱,急步從側屋裏走出。

董小南和薛紫琴均是一愣——家裏何時多了這麽個東西?她們怎麽不知?

“打開看看。”一名皂隸因道。

包袱被扔在地上,旋即打開,卻見裏麵放著好幾十串珍珠,還有一尊小小的金佛。

“孫睿鳴!”皂隸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我沒有這東西。”孫睿鳴臉上的神情一絲未改,“你們愛信就信,不愛信,可以把我抓起來。”

不曾料到他竟是這般坦然,幾名皂隸倒齊齊怔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倒不知怎麽辦才好。

“頭兒……”其中一名皂隸走到捕頭身邊,和他耳語了幾句,捕頭臉上浮起幾許猶豫,最後緩緩地道:“既然已經找到失竊之財物,這件事暫且作罷,弟兄們,撒!”

他將手一擺,兩名皂隸俯身提起那包珠寶,轉身出了屋子。

“好了。”孫睿鳴的聲音還是那樣平靜,“所有事都過去了,吃飯吧。”

眾人坐回桌邊,但各自都失了胃口——這件事怎麽想,怎麽都覺著詭異,他們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會憑白多出來這麽一包東西?明顯是有人栽贓!

董小南看了一眼孫睿鳴,卻見他雙唇緊抿,拿筷子慢慢地挑著米粒兒,再看薛紫琴和孫睿龍,也表現得十分地平靜。

誰都沒有再言語,隻是慢慢地吃

著飯。

第二天,董小南照例早起,拿著笤帚清掃院子,忽見孫睿龍從房間裏出來,步子異常急促地朝外走去,當下把他叫住:“三少爺。”

“我出去走走。”孫睿龍悶悶地答了一句,正要繼續往前走,卻聽董小南輕輕地道:“三少爺,請留步。”

孫睿龍站住腳,略覺驚異地看了她一眼。

“三少爺可是想回大院去?”

“嗯。”

“去了,少爺該怎麽說?”

“……我……”

“沒有實據,是不好指責人的,更何況,她還是您的母親。”

“可是——”孫睿龍氣得呼呼直喘。

“少爺,您用功讀書至今日,方才積下些學問,千萬不可因為旁的事而分心,否則豈非前功盡棄?”

“小南姐……”

“回去吧,少爺不是常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又何必氣惱?”

孫睿龍臉上浮起幾許愧色:“小南姐,你說得對,我,我這就回去繼續念書。”

看著孫睿龍回了房,董小南方走進正屋,卻見孫睿鳴正站在窗前習字,後背挺直,隱有一種泰山不倒之勢。

董小南看了他許久,沒有言聲。

想來此事,少爺心中已經洞然,依舊采取“以靜製動”的策略。

“小南,你且來看看,我這字寫得如何?”

董小南湊近桌邊看時,卻見是兩行詩: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董小南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跟在孫睿鳴身邊愈久,她方才覺得少爺真是深不可測,似乎不管外麵發生什麽事,他都已經料察先機,是以並無半點其他反應。

他很淡然。

淡然得就像門前的溪流。

“少爺,您真地不生氣嗎?”

“為什麽要生氣?”

“他們……”

“人家要怎麽樣,那是人家的事,咱們,隻要管好自家的事就成。”

“嗯。”董小南點頭,悄悄退了出去。

“你怎麽說的?”

夜裏,孫家大院。

金玉娥用力掐著馮東河,滿眼氣惱:“你不是說,那個書呆子肯定會被送進大牢嗎?怎麽他還是平安無事?倒是我,白白損失了三百兩銀子!你賠,你賠!”

“不該呀!”驚訝的何止是她,還有馮東河,他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按道理說,人贓並獲,孫睿鳴怎麽著也該被帶去縣衙問話,可是那幫差役怎麽會放過他?

這事真是古怪!

“你別鬧,”馮東河攬住金玉娥的腰,在她水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明天我去縣上仔細打聽打聽,看是怎麽回事。”

金玉娥還是不肯幹休,逮著他在炕上折騰了半宿,方才作罷。

卻說次日,馮東河揣了五兩碎銀子,去了縣裏,先找著個門卒,請他到酒鋪裏喝了兩碗小酒,再打聽孫睿鳴的事。

“聽說,你們衙裏那樁大戶財物失竊的案子,告破了?”

“是。”

“可有抓到案犯?”

“案犯?什麽案犯?”

“自然是,偷東西的人。”

“暫時沒有。”

“哦?”

“反正,丟的東西已經找到,大戶也不計較了,還查個屁。”

馮東河咧咧唇,感覺自己有種“機關算盡,卻盡蝕米”的憋屈之感。

難道說這次,真是自己失算?

“我說兄台,”門卒挾起顆花生米送口中,“哢”地一聲咬碎,咽入腹內,“你盡打聽這事幹嘛?”

“沒事,沒事。”馮東河擺擺手,端起酒盞來也喝了幾口,卻淡得沒個鳥味兒。

他第一次隱隱察覺到,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似乎並不在他的認知範圍內。

還有,孫睿鳴那小子,看著挺蠢,實則有一種讓人發寒的精神勁兒,尋常人等盡皆懼其數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