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初冬

再次回到酒樓裏,太安顯得比從前沉穩了很多,不管馬掌櫃交代什麽事,他總是手腳麻利做得很好,但再也不肯多一句嘴,不管邊上人說什麽,他隻是非常淡然地聽著,沒有任何表態,久而久之,那些愛嚼舌根的人也漸漸地淡了,覺得十分地沒趣味,各自散去。

得個空,太安去錢莊裏把銀子給存了,小心翼翼把票據收好,再回到酒樓裏。

這天傍晚,客人逐一散去後,太安正手拿竹笤帚,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掃著地,一個身穿綢緞衣服的丫頭忽然撩開竹簾子走進來,輕輕扯扯太安的衣角。

“小雲?”太安轉頭,略覺驚奇地看了她一眼,“你這是——?”

“太安,跟我來一下。”小雲衝他眨眨眼,太安敏銳地察覺到有事,但一時卻沒能想明白是何就裏。

當下,小雲領了他走進後院,囑咐他在桂花樹下站好,千萬別動,這才捂著臉吃吃笑著,轉頭離去。

太安心中疑惑,不過卻真地依言而行,他在樹下立了小片刻,忽然一陣淡淡的香氣隨風飄來。

頭一次經曆這樣的事,太安心中怦怦狂跳,額上滲出顆顆汗珠。

“太安……”女子的嗓音很輕,很柔,嬌羞脈脈。

太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隻略一點頭:“噯。”

“太安,我……”對方看起來,顯然也是心事重重,滿腹難言,扭捏了好一會兒,方才將一方絲帕塞進太安手裏,轉身腳步匆促地跑走了。

太安如遭電擊,怵在那兒動彈不得——剛剛,剛剛是他出現幻覺了嗎?

他用力地晃晃腦袋,定睛看時,卻見自己手裏當真握著塊雪白的絹子——如此說來,一切並不是楚?

他甚至不敢細看,便把那絹子一把塞進懷裏,滿心慌亂地跑了出去,接下來幾天,太安不管做什麽事,都有些走神,腦子裏有兩個聲音不停地打著架——太安啊,你可不能對不起董小南,雖然她什麽都沒跟你說,可是你,畢竟對她動了心,還曾經說過那樣的話,另一個聲音卻說,那可是馬掌櫃的女兒,如果真跟她好上了,以後的日子光想一想,就知道是什麽情形。

他畢竟是個毛頭小子,遇到這樣的事,不知該怎麽處置,身邊也沒個人可以商量,隻得一個人窩在心裏頭。

“太安。”旁邊伸過來一根煙頭,敲了設櫃麵。

“掌櫃。”太安的身形一下子挺得筆直。

“你今天這又是——”

“沒事,沒事。”太安局促地別開頭,心裏像有數麵小鼓在敲打著,馬掌櫃仔細瞅了他半晌,沒有想出哪裏不對,於是轉身走了。

心裏麻亂了好幾天,隻有晚上,躺在自己屋裏,才敢放任自己胡思亂想——掌櫃的女兒當真是看上了自己,還是隻逢場作戲,聽說這鎮上不少富家小姐最喜歡拿窮小子開涮,不知道她是不是——

小南,小南,小南,太安一下子跳起來——或許,自己應該回鄉下去,向董小南說說這事,問她討個主意。

於是第二天,太安便去鎮上徐記糕點鋪裏買了些桂花糖,又買了幾塊漂亮的綢緞,還有少爺愛看的書,整整齊齊地收拾好,打成個包袱,次日一清早,便回了鄉下。

孫睿鳴三人正在院子裏倒騰桑蠶,看見他回來,倒也不覺得如何意外。

太安同他們打了個招呼,進屋放下包袱,便出來幫忙,同著孫睿鳴他們很快搭起木架子,把采來的新鮮桑葉一層層鋪進竹篩裏,再把那些肥滾滾的蠶兒均勻地抖在桑葉上。

“再等一個月,我們就會有很多雪白的蠶繭,有了蠶繭,我們可以抽絲,有了絲線,就可以織錦,有了錦緞,就可以刺繡,紫琴姐姐,

你女紅的功夫很棒,對不對?”

薛紫琴隻是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啊,”董小南合掌在胸,不由長長地歎口氣,“我真想感歎一聲,咱們的生活真幸福,真幸福。”

站在一旁,孫睿鳴淡淡地笑了,太安也跟著笑,倒是把心裏的事擱下了,說實話,每次回到莊上,就像回到家裏,感覺都十分地親切。

弄好活計,幾個人又一起動手做飯,好幾個月時間相處下來,他們之間已經培養出相當的默契,無論做什麽事都很合拍。

直到吃過飯,董小南拾掇好碗筷送進廚房裏,太安方才逮著說話的機會,也進了廚房。

“小南。”

“嗯。”

“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說吧。”

“是這樣……前兩天,馬掌櫃的女兒,她,她跟我示好……”

董小南涮碗的動作頓了頓,方才接著道:“嗯,你繼續說,我聽著。”

“她……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董小南麵朝著鍋台,頭埋得很低,太安站在後麵,隻看得見她一截白皙的粉頸,不由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我……我……”

“你想和她好,是不是?”

“我……我……”太安的臉漲得血紅,脖子上一根根青筋豎起來。

“如果你想和她好,那就……和她好吧。”

“可是我們?”太安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可是我們倆?”

“我們倆?”董小南抬頭,非常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是兄妹啊,你難道忘記了?”

太安緊懸的一顆心輕輕地放下,覺得有什麽大石頭落了地,可更多的,卻是懊惱,甚至失落,他並不想聽她這樣說,更希望她,希望她怎麽樣呢?

或許,自己和少爺比,怎麽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吧。

“太安。”董小南忽然出聲叫住他,“如果你真要我說什麽,那我隻有一句話。”

太安心裏頓時又升騰起一股希望:“你說。”

“凡事,摸著良心就好。”

良心?

太安頓時不言語了,半晌方“嗯”了一聲,轉身走出去。

淡淡的,一彎月芽兒懸在半空,太安坐在沙棗樹下,雙手抱著膝。

說來也奇怪,似乎隻有在這個地方,隻有在少爺他們身邊,他的心才可以完全地平靜下來。

“小南……”從懷中摸出一枚戒指,放在攤開的掌心裏,太安細瞧著,眸中忽然掠過絲悵惘。

原本想把這個給她,和她好好地說一說,可是小南她……

又思忖了半晌,太安方站起身,朝孫睿鳴的房間走去。

站在門外,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幾次想扣,卻到底十分地躊躇。

算了,都這麽晚了,少爺肯定睡了,他還是走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第二天清晨起來,太安剛剛走出自己的房間,卻見孫睿鳴正站在沙棗樹下,眺望著遠處的樹影。

田野上空氤氳著大片大片的霧氣,使一切看起來十分地模糊。

太安也瞧了小片刻,方才走到孫睿鳴身邊:“少爺,有個事兒,我想跟您說一下。”

“什麽事?”

“馬掌櫃的女兒,好像對我有些意思……”

“那你呢?你心裏怎麽想?”孫睿鳴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我。”

“你喜歡她?”

“……有一點。”

“那就不妨試試看。”

“試?”

“嗯,試著和她交

往,不過一定要真心實意。”

“是,少爺。”

“酒樓裏的事要做好,不可掉以輕心。”

“是。”

“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了,少爺。”

“嗯。”孫睿鳴點點頭,再沒有言語。

在莊上又歇息一晚後,太安回到鎮上,心裏也有些小小的期待,孰料馬掌櫃的女兒卻很長時間沒個音訊,太安的心思也就淡了,暗道這些富家千金的心思果然不好揣測,就像清晨荷葉上的露珠,說沒有,那轉瞬之間就沒有了。

於是太安仍舊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事,倒也不想那些七的八的,酒樓裏的夥計們或者愛賭錢,或者愛逛花樓,或者湊一堆喝酒,隻有太安,每次算完帳後,便從櫃台裏摸出本書來讀,於是不免被旁上人譏刺,太安卻處之泰然。

眼瞅著入冬了,北風卷著樹葉兒從枝頭飄落,天氣愈發地冷,酒樓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馬掌櫃索性關了門放長假,太安便收拾行李回了莊上。

剛到木屋門口,卻見一大群雞咯咯歡叫著跑出來,後麵跟著條小黑狗,汪汪亂吠。

太安笑了笑,先進自己屋放下包袱,然後才去正堂,卻見董小南和孫睿鳴、薛紫琴正一邊向著火爐,一邊說著話兒。

太安也搬了張凳子,在腳地兒坐了,卻聽孫睿鳴正講《文心雕龍》,大約是說到精彩處,兩眼裏熠熠閃光,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二少爺的學問,果然令我等望塵莫及。”薛紫琴吟吟淺笑,“以後可不敢班門弄斧了。”

“薛小姐過謙了,”孫睿鳴臉上浮起溫文的笑,“小姐在女子中,也算是一等一的。”

瞧他們倆一問一答,董小南不由撲嗤一聲笑,薛紫琴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趕緊轉開頭去。

“少爺,”董小南一邊納著手中的鞋底,一邊十分輕鬆隨意地道,“這幾天天冷,殺隻雞燉湯補補身子,如何?”

“你愛喝,那就殺吧。”孫睿鳴十分隨和,“怎麽著都好,隻千萬別累著自己。”

“看少爺說的,我哪有那麽嬌嫩。”董小南放下鞋墊站起身來,剛要出去忙活,太安卻先她一步站起來,“還是我去吧。”

董小南仍然是出了門,看太安捉了隻肥雞,自己卻去廚房,尋了把菜刀,細細地磨好,然後提著走出廚房,兩人通力合作,把那隻肥雞給宰了,用小盆接了半盆子雞血,放了血擱在一旁,讓它慢慢地凍成一小塊一小塊。

太安麻利地除了雞毛,掏出內髒,清洗幹淨,倒提著肥雞進廚房,擱在砧板上斬成很均勻的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碼在瓷盤裏。

“太安,你會燉雞嗎?”董小南探進半顆頭來。

“瞧你說的,當然會了。”

“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隻要把碗筷清洗幹淨就好了。”

董小南答應著轉頭走出。

沒一會兒,便聞見濃濃的雞湯香氣從廚房裏飄出,就連孫睿鳴這般沉得住性子的人,也不禁麵露笑容:“太安這小子,沒白去鎮上,這手藝愈發地精到了。”

眼瞅著快到上午,太安將一盆雞湯端上桌,董小南早已擺放好碗筷。

四個人圍坐在桌邊,孫睿鳴先拿起筷子,挾了塊肉放進碗裏,埋頭細細咬了口,輕輕頷首,臉上流露出笑意:“味道不錯,來,你們也快嚐嚐。”

其他三人方才舉筷,各自挾起雞肉送進嘴裏,果覺鮮美異常。

“太安,你在湯裏放了什麽,味道真是不錯。”

太安臉上浮起神秘的笑:“保密,保密。”

其它三人也不多問,繼續喝湯,吃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