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天子之心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倘或放手一搏,還有一絲勝算,若是坐等,隻怕唯有待斃。
二皇子苦苦地思索著。
父皇,當此節下,也不能怪兒子不仁不孝了。
恰好大皇兄出征在外,他又身在皇宮,倘若宮中生變,那麽——
二皇子心中急煎煎地盤算著,倘若想發起事變,他應當準備些什麽,首先是人手,哪些人自己可用,哪些人自己不能親近,哪些事情如何安排,從何處著手,一瞬之間,腦子裏轉過千百個念頭。
但他不知道的是,當他在宮中苦苦盤算,要如何靠近那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位置時,陳青霄也在默默地關注著他。
比起鄧皇後,陳青霄沒有那絲婦人之仁,更深諳權利鬥爭的複雜與險惡,故此,他十分地冷靜,也十分地敏銳。
偌大的江山,一定要交給一個合格的繼承人,這個繼承人必須要有足夠的毅力,才智,足以勝任一國之君的重壓。
倘若立其中一子,另一子又當如何?是直接分封其為王,令其遠離京師,還是?
忽然間,陳青霄攥緊了手,似想起什麽,然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要下雨了。”
孫睿鳴抬起頭,朝外麵的天空看了一眼。
空中壓著厚厚的烏雲,幾隻鳥兒振翅飛過。
“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夫君……”董小南走過來,從身後將他抱住,湊唇在他脖子上親了一口,“夫君……”
“小南。”孫睿鳴也轉過身,抱著她重重親了一口,“聽說西苑的白海棠花開了,咱們去瞧瞧吧。”
“好。”董小南點頭,“一切都聽夫君的。”
兩人便略略收拾了一下,出相府坐上馬車,且往西苑而去。
馬車在西苑門口停下,孫睿鳴攜著董小南從馬車裏出來,徐步走進苑門裏,沿途但見鮮花若錦,鳥兒振著翅膀,啾啾鳴叫著飛來飛去。
“如此良辰美景,真讓人留戀。”董小南不禁深深感歎。
“嗯。”孫睿鳴點頭,此處風景著實不錯。
“啪。”
“啪。”
行至一處涼亭時,卻聽見棋子敲落的聲音,孫睿鳴一時來了興趣,便走過去,卻見亭中一名青年男子,正與另一名中年男子執棋對枰。
孫睿鳴移目至那棋盤之上,定睛細看,卻見一局棋已經殺到最膠黏處,卻難分勝負。
他一時便在旁邊站住。
“承讓。”青年男子將一枚玉白的棋子放於一空白處,然後站起身來,衝中年男子一抱拳。
“果然是後生可畏啊。”中年男子也放了棋,抬頭看著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子蕭棋藝見長,再過兩年,便是國手了。”
“不敢當。”青年男子微微淺笑,“倘若有可能,子蕭還想找個清淨之地,麵壁十年,以成大器。”
“麵壁十年?那,等你出山時,已然天下無敵手了。”
“那正是子蕭一生之鴻圖大願。”
“好,有誌氣。”中年男子站起身來,“唯願子蕭早早完成這個願望。”
“凡事欲速則不達,該怎麽做,子蕭心中已然有數。”
子蕭說完站起身來,轉頭出了涼亭,不想遇見孫睿鳴,便愣了一愣,然後衝他微微一笑,加快腳步走開。
中年男子因見孫睿鳴探頭張望,便衝他招手道:“閣下可是有興趣一試?”
“也好。”
孫睿鳴便行至那石桌邊坐下,將棋子一顆顆清掉,再拈起一顆來,放在棋枰之上,兩人便你一子我一子對殺起來。
孫睿鳴棋風柔和,乍看毫無殺傷力,宛如潺潺流水,幾手之後,對方便流露出輕慢之色,下子也迅速起來,但快到中盤時,對方卻驚訝地發現,孫睿鳴布局已成,而他的棋卻陷在盤中難以動彈。
“閣下果然是高招啊。”中年男子由衷感歎道,“長孫涪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長孫涪?”孫睿鳴的眉頭微微一挑,“閣下便是‘探花手’長孫涪?”
中年男子捋須而笑:“不敢當,不敢當,擔了個薄名耳。”
“未料在此能見到長孫先生,真是幸甚榮甚。”孫睿鳴起身見禮。
“敢問閣下是?”
孫睿鳴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長孫涪久久地注視著他,一時難以揣測他的身份,但覺此人誌趣高雅,卻與他人完全不同。
“長孫先生,再手談一局,如何?”
兩人擺開棋子,又是一陣廝殺,還是孫睿鳴最終獲勝,長孫涪起身,長揖於地:“輸在先生手下,長孫涪心服口服,長孫涪的棋藝,一生都不如先生。”
長孫涪說完,轉身立去,孫睿鳴坐在桌邊,拈著棋子,微笑不語。
彼時花瓣紛紛揚揚從樹梢吹落,粘在孫睿鳴漆黑如墨的發上,更襯得他整個人豐神俊朗,簡直讓人難以忘懷。
董小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看著自己的相公。
他時常做出驚人之舉,已然令人目瞪口呆。
半晌,孫睿鳴起身走出涼亭,見董小南傻傻站在那兒,不由近前擰擰她的俏鼻:“丫頭,看什麽如此入神?”
“夫,夫君……”董小南簡直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走吧。”
孫睿鳴攜起她的手,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師傅曾經說過,博弈之術隻是小技,聊以慰情,要取江山,靠的還是頭腦。
夫妻倆回到府中,卻見堂上站著一人。
“丞相大人。”
對方看到他,眼中頓時滿是喜悅:“奉皇上聖旨,傳丞相大人入宮覲見。”
孫睿鳴淡淡“哦”了一聲:“尊使稍待,且讓我和夫人入內室更衣。”
宮侍應了聲“是”,默立一旁,孫睿鳴攜著董小南進了內室,孫睿鳴因道:“夫人且在家中稍候,我去皇宮看看。”
“嗯。”董小南點頭,孫睿鳴便出相府,隨著宮侍進宮,這次宮侍卻將他引至榴芳院。
榴芳院是一處極清淨的院子,地處皇宮西南邊,院內遍種著石榴樹虞美人,此時正值仲夏,石榴花和虞美人均開得明豔照人,孫睿鳴走進院內時,見陳青霄正立在廊內,抬起頭來,看著頭上湛湛青空。
孫睿鳴跟他日久,卻甚少見他如此,一時不由愣住,便站在甬道上不再往前,直到陳青霄低下頭看見他。
“睿鳴,你來了?”
“皇……”孫睿鳴有些不相信,站在自己麵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男子,會是當朝天子,今日的陳青霄,似乎和往日有極大的不同。
“真是難得的一日悠閑啊,百事不縈心,睿鳴,”陳青霄忽然像個孩子似地笑起來,“你知道嗎?朕很長時間以來,都希望著有這麽一天,可以放放鬆鬆,開開心心地,毫無芥蒂地,說話,做事。”
孫睿鳴也笑了,走到石桌邊,與陳青霄相對而坐。
“此處無人,我們不是君臣,隻是朋友,睿鳴,你且說,朕這一生,如何?”
“皇上宏材偉略,非他人可比。”
“這是套話,朕可不愛聽。”
“皇上……”孫睿鳴眸光微深,“從創業伊始,微臣一直追隨皇上,在微臣看來,皇上的一生,足可稱光明磊落,乃天地間一
偉丈夫,皇上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陳青霄點頭:“倘若這話從他人口中說出,朕或不信,但是睿鳴你,卻向來是個儒雅君子,你的話,朕卻是相信的,朕現在心中唯一之惱,便是這大位傳承。”
“皇上,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皇上何必苦苦糾結於此,說不定事情到了關鍵處,便自會是另一番光景。”
“你這是,處處把事情往好的方麵想。”陳青霄微微一笑,“朕也希望能如此。”
“皇上隻管寬心。”孫睿鳴又用別話,同他聊了一小會兒,但覺今日陳青霄的心懷,確實與往常不同,並沒有朝堂之上的殺伐決斷,而是顯得謙恭於下。
“如今這萬裏河山,盡在朕的掌握之中,朕實在是心為之喜,努力多年,所想要的,也是完成這鴻圖霸業。”
“嗯。”孫睿鳴點頭,“微臣此次巡察,見各處百業興隆,民生安樂,與昔時全然不同,皇上應當可以放心了。”
“是啊。”陳青霄點頭,“朕每夜細思,也覺得十分地欣慰,早年之諾,如今均已兌現,朝堂之上人材濟濟,兩班文武同心協力,是前所未有之盛況。”
“微臣,願吾皇永享太平。”孫睿鳴向來是不喜阿諛奉承之輩,此際卻起身離座,朝著陳青霄深深下拜。
陳青霄親自將他攙起,再回憶昔時攻城克地,眸中均露出十分的欣慰之色。
要曆經多少的磨難,方有今日這番盛世偉業,要嚐盡多少的苦楚,才可以掌乾握坤。
叱吒風雲的天子,經天緯地的良臣,一世相逢,便是萬古佳話。
孫睿鳴不由微微濕潤了雙眼:“微臣有句肺腑之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睿鳴但說無妨。”
“今生能遇著聖上,乃睿鳴之大幸,因為有聖上,所以孫睿鳴才是孫睿鳴,睿鳴跟著皇上走南闖北,曆經諸多磨難,卻也創建了這一番盛世偉業,一對君臣能善始善終,實在難得,一段友情能善始善終,也實在難得,是以——”
“你也要去嗎?”不待孫睿鳴把話說完,陳青霄便道。
“是。”孫睿鳴點頭,“微臣在此處,已無大用。”
陳青霄雙瞳微微一縮,隨即歎息:“朕自問是個仁君,從創業之初,到如今,從未輕棄任何一位臣子,將士。”
“此正乃皇上仁德,”孫睿鳴再拜,“睿鳴此去,非為他念,實是大業成,可以身退爾,睿鳴也想攜內子隱居田園,享受幾天實在清悠的日子。”
陳青霄笑了:“你有此等想法,實在不足為奇,好吧,朕成全你,封你一個博文候,讓你可以頤養天年。”
“微臣,叩謝皇上天恩!”
從皇宮裏出來,孫睿鳴回到丞相府。
“小南,收拾幾件常用之衣物,明日,我們便啟程吧。”
“夫君?這是要回青龍穀嗎?”
“不一定是青龍穀,天下之大,去哪裏都可以,不必再接受任何的約束了。”
“是嗎?”董小南眸中滿是亮光,她等這句話,已然等了很多年。
等了很多年。
可以清清靜靜,隻過屬於他們的日子,不必去招惹紅塵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這天下興也罷亡也罷,都與他們無涉。
“小南,”孫睿鳴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小南很喜歡,對不對?”
“嗯。”董小南點頭,輕輕摟住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
“那我們走吧,從此以後,世間一切,與我們再無任何的關係。”
次日清晨,天未亮,一輛馬車便駛出了望京大門,悄然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