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驚雷
是夜,宮中燈火通明,陳青霄與孫睿鳴開杯暢飲。
“未知丞相這一路行來,所見如何?”
“稟皇上,微臣一路行來,但見百姓安居樂業,比起從前,大為不同。”
陳青霄淡淡地“哦”了一聲:“是嗎?”
孫睿鳴仔細看他:“皇上,似乎心事頗重?”
陳青霄擺擺手:“到底是瞞不過卿家。”
“皇上——”
“朕有生之年,能登此大寶,足慰平生,眼前所慮,卻是兩子,自來後宮蕭牆之爭,致使國家動蕩,實不在少數,所以,朕想知道,應該立哪個兒子為君?”
“兩位皇子皆是人中之龍,皇上勿憂慮。”孫睿鳴細思稟道。
陳青霄仔細看著他的臉色,忽然笑了:“你我君臣二人之間,何必說這樣的話,在你看來,我那兩個兒子都不成器,是與不是?”
孫睿鳴微微變色,趕緊離座:“皇上緣何說這等誅心之語?”
陳青霄輕輕摩娑著手中的杯子:“朕擔心的是,這方天下,得之不易,失之卻易。朕擔心的是,朕一旦百年,大好河山轉眼便落入他人手中。朕擔心的是,兩子無一能成器,無一能守大業,無一能定江山,這些日子,朕時常想起年少的時光,方知天降大任,必苦心誌,勞筋骨,餓體膚,誠不假,倘若非如此,焉會奮發圖強,勵精圖誌?焉會聞雞起舞,劍指山河?”
“皇上所言極是,但兩位皇子既長成於宮闈之間,要想讓他們保有男兒的血性和剛強,著實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非但不易,而且是令人不解了。”陳青霄微微往後一躺,“試觀曆朝曆代,皆是創業之君雄材大略,光芒銳人,承業之君才具平平,倘若遇外力一鎮壓,便會分崩瓦解,朕,欲有一位剛強明誌之君,不會為這錦朝繁華而惑亂心智,始終保持那種識人之明,剛強之誌,怕是難矣。”
孫睿鳴沉默不語,以他曆年所見,陳青霄之憂慮,未嚐不是事實,自來世間男兒,倘若少經磨難,必難立誌,不能立誌,慢說創業,縱然守業也是不易。
“不瞞先生,”陳青霄又歎,“朕自起兵伊始,但不存一家一氏之念,本想在天下簡選一個心懷壯誌的好男兒以承家業,隻是——”
“皇上是想禪讓?”孫睿鳴不由吃了一驚。
“是啊,”陳青霄點頭,“倘若良材難得,也可禪讓。”
孫睿鳴沉默,然後道:“自來帝位傳承,皆是傳以長子,爾後代代相續,倘若給予外人,皇上打算如何?”
“不妨每代皆以禪讓傳位,丞相以為如何?”
“這——”孫睿鳴沉吟難語,隻因陳青霄所言,在他聽來也有些奇談怪論。
“丞相且細思,曆來帝業傳承,不過三代便衰,隻因後輩中唯圖安樂輩,難為開拓進取,細思一個隻曉得貪縱娛情的君主,如何能守得大業?與其讓敗家子敗掉家業,不若先行擇人。”
“皇上此言,可是開前所未有之先例,微臣,要仔細想想。”
“好吧。”陳青霄擺擺手,“朕也有些累了。”
孫睿鳴起身告辭,離開皇宮,回到自己府中,一麵踱步,一麵細思著陳青霄的話語,其實,陳青霄的意思他完全明白,確實,自古以來凡承繼龐大家業而無所作為者,數不勝數,倒真不如那寒門之中,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
若真為了帝業傳承,實行禪讓製並無不可,是天下為公,無以藏私。
無私心,無私念,無私欲,無私情。
隻是此製推行力度
之難,可以想象,首先是朝臣們不會理解,再則兩個皇子也定然心寒,他孫睿鳴敢挑這個頭,公然站出來,支持今上實行這禪讓大製嗎?
倘若推行成功還好,倘若推行不成功,恐有殺身之禍。
要知朝中支持王族之製者可是多不勝數,這股力量合起來,卻是相當巨大的。
“夫君。”董小南走過去,輕輕替他揉捏著肩膀,“夫君在想什麽?”
“小南,”孫睿鳴轉頭親親她的臉頰,“我問你一件事。”
“夫君請講。”
“有位大富翁,他有兩個兒子,但兩個兒子都沒有富翁經營的能力,富翁擔心家業頹敗,故此不想將家業傳給兩個兒子,另擇賢才贈之,小南以為如何?”
董小南沉吟。
“夫君,小南本是婦道人家,不懂得什麽大道理,隻是覺得,那富翁如此判斷,兩個兒子就一定不成材呢?”
“小南,你這腦子,偏與他人不同。”孫睿鳴不禁伸手捏捏她的臉頰,“難道你覺得,富翁應該給那兩個兒子一次機會?”
“自來人之賢愚,難以以一時一事而度之,古人常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富翁何不交幾件事給這兩個兒子辦辦,以試其能耐?”
“這法子倒也可行。”孫睿鳴點頭,又一次吻吻她的額頭,“小南,夫君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董小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次日,孫睿鳴便上了一道折子,將自己思慮所得的結果上稟陳青霄。
泌雪宮中,陳青霄坐在水榭中,看著一池淨水。
鄧皇後帶著一隊侍女走來,遠遠瞧見他,也不再靠近,令侍女停下,方才一個人穿花拂柳,行至陳青霄麵前,蹲身拜了一拜:“皇上。”
“你來了?”陳青霄抬頭看她,臉上浮起幾許溫和的笑,把鄧皇後拉到身畔,讓她坐下。
“皇上這幾日愁眉深鎖,可還是為兩個皇子之事?”
“是啊,”陳青霄輕歎,“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怎麽樣,都是朕的骨血,朕怎麽忍心,見到他們在百年之後,因為權利之爭而起紛鬥?”
“皇上打算怎麽樣呢?”
“皇後,”陳青霄拿過她的手,輕輕摩娑著,“皇後陪著朕,起於微末之時,夫妻恩愛多年,從來不曾因其他事而起口角,朕深謝皇後,但這江山傳承,著實是一件大事……”
“皇上是覺得,鼎兒與宏兒,難堪大任?”
“他們雖有文才,但膽略不足,況鼎兒性格驕矜,喜聽譽美之辭,對於逆耳忠言從來不屑一顧,將來為君,身邊必多奸佞輩,奸佞輩借君主之權,得己之利,如何懂得為江山社稷著想?如此的君主,焉會不敗?”
“那,虹兒呢?”
“虹兒幼時純樸,隨著年紀越長,城府愈加深沉,朕越來越看不明白,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在皇上心中,一個什麽樣的皇子,才能成為合格的君主?”
“一個合格的君主,首先,是知人善任,其次,是胸藏韜略,再者,其誌定意堅,縱傾世之力壓之,也不可奪其誌,再者,此人心中必藏百萬甲兵,曉天下之大格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時時正心,刻刻銘誌,心中鴻圖大景,一刻不忘,此為帝。”
鄧皇後隻覺陳青霄的話匪夷所思。
“可是這樣的皇子,又到哪裏去尋?”
“是啊,”陳青霄自己也深歎,“概因美材難尋,故此朕一直拿不定主意,這皇位,該傳給誰。”
“那麽皇上是想?”
“朕想從天下萬千少年中,擇一明智之人,授之。”
“皇上?”鄧皇後大驚,不由騰地直起身來。
過分的激動,讓她頭上珠釵墜地。
“皇上請三思。”
“朕知道,”陳青霄眸露深情,“皇後跟著朕,一路轉戰南北,曆盡多少磨難,方能登基為後,再則念著兩個孩子,隻想給他們一些什麽,然則皇後卻不明白,從來天下霸業,隻有自己創立所得,方懂得珍惜,倘若一切緣自繼承,得手容易,失去也易,他們會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生來便是天命富貴,從此安享尊榮,不思進取,如此不消幾年,便被他人所取代,結果,還不是一樣!”
“臣妾不懂這些大道理,”鄧皇後匍匐在地,身子簌簌顫抖,“臣妾跟隨皇上多年,膝下唯有二子,縱再不成材,也是臣妾親生骨肉,還請皇上容他們些個。”
“他們是你親生,也是朕親生,朕如何不心痛?可自來能否為君,有太多的因素,倘若此兩子自己沉溺於於玩樂,不思進取,又如何能為君呢?”
鄧皇後滿臉怔然,呆呆不能語。
“皇後,這天下大事,非同兒戲,朕之江山,得來不易,更不想看到它轉眼便易手,倘若將來朕有決斷,還請皇後不要多言。”
當陳青霄轉身離去的瞬間,鄧皇後隻覺一股刻骨的寒意從背後嗖嗖升起,冷,真地很冷,很冷很冷。
自來伴君如伴虎,她終於有些領會,那刻骨銘心之痛,乃是什麽。
陳青霄慢慢地走著。
他的心也很沉重。
作為一個開國君主,自然非常人可比,他向來心性堅定,所以才能挺過那些最艱苦卓絕的日子,始終朝著既定的目標,不屈不撓地前進,他清楚一個君王應有怎樣的稟性,也懂得要一顆如何廣博的心,才能號令天下,震動四海,懾服八方。
是堅,是忍,是毅,是智,是識人明智,是根據情勢作出最敏睿的判斷,可是這些,自己那兩個兒子都不行。
皇帝。
皇帝。
乃是天與地之間,一根擎天巨柱!
九五至尊。
翻雲覆雨無所不能。
默默地看著天空,陳青霄忽然覺得一股豪情在胸中激蕩而起。
再回想昔時,下邯州建軍隊戰群雄攻望京,一招招一式式,令人熱血沸騰,如果江山已固,霸業既成,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始祖帝王應該做的一切。
隻是這傳承,著實是難啊。
這天下億兆蒼生之重責大任,豈是一個生在宮室間的紈絝所能挑得起的?
他想要一個奮發向上的兒子,想要一個有開拓意識的孩子,想要一個堅毅果敢的孩子,想要一個叱吒風雲的孩子。
而不是一個唯唯諾諾,毫無主見的孩子,不是一個會為旁邊上所改變的孩子,不是一個能被他人所左右的孩子,不是一個喜歡聽取讒言好話的孩子。
自來人性,貪酒,好色,縱欲,凡為此中之輩,皆庸碌無為,要想找一個真正立誌做大事業之人,著實是難上加難。
非為老天不睜眼,老天可時時都睜著一雙大眼哪,他時刻辨查蒼生,體度萬情,牽一發而動全身,人災,人禍,
陳青霄默默地站立著,任由穿廷的風,拂過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想起昔時在鄉下,和小夥伴們嬉戲,想起夏天,脫光了衣服在水塘子裏鳧來鳧去,想起才將鄧氏娶進家門時的和美,想起這一生戎馬倥傯,也想起和孫睿鳴,代世容一起征戰的那些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