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梨花帶雨

近些時日以來,玄真多數是宿在了皇後和幾位新人處,而我則是每晚守著皓月皎皎,看它陰晴圓缺。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的確是如此。

我一直很是好奇,為何玄真突然將我冷落了下來,反倒去了皇後那裏。難不成,是知曉了什麽不是?

按理說不該是這樣的呀……

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許久,也到了九月金風送爽的季節。

我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許多事情都不是很方便。旁人興許還瞧不出來,而我卻是知道,我的孩子正在慢慢長大。

這一日我正在太液池旁的卿園裏頭掛花勝,桃花疏影裏,連同秋日的陽光都顯得格外柔和了。隻是難免秋意蕭索,桃花早已經不開了的。隻露出幾段烏棕色的椏枝,上頭露出幾朵殘敗的花。我掛完了花勝,這些枯殘的桃樹方才顯得有些生機。

我正沉迷於此,見著帶著絢爛光彩的花勝飄搖於秋風中,帶出柔緩美好的樣子。一片金色的光澤,夾雜著鮮妍的花勝,忽有一人自漫天光影裏款款而來,帶出絕代的風華。春風十裏,溫情一片。

我看著看著,眼前都似乎充滿了金色的光。隱隱約約瞧見他的容顏,隻四字而已,風華絕代。

再多的話語也表達不出他的風華,他竟帶著金光與我同沐在漫漫秋風中。裙擺上的紅珠滾玉樣式也漸漸地將周遭風景融於一體,好似是天生的一樣。

我靜靜的立在那裏,看著他漸漸走向我,他說:“林昭儀。”

我木然:“曾大人。”

他笑了笑,繼而道:“許久不見了。”

“是,的確是許久不見了。”我見他風姿佼佼,一如當年,便笑道,“進宮來看挽晴的麽?”

他恭謹答道:“娘娘依舊聰慧。”

我笑得雲淡風輕:“大人也依舊如從前一樣。”

他幾句話語淡淡的,性子卻不像是從前那般了。他犖犖:“承蒙娘娘還記得。”

如何不記得了呢?當初的女兒情懷,是我此生再不可多得的。我又如何能忘,又如何敢忘?

我大約此生都不會再有這樣安穏靜好的歲月了罷。

一切於我,都是沒有意義的。

我不置可否:“昔年一別,卻不想再見時是這般光景,哥哥同你去了些年,大人的心性卻不複從前了。”

他笑了笑,看上去清心寡欲:“是,微臣也沒有想到,再見到娘娘時,會是這樣一番光景。”

他將視線移到我隆起的小腹上,嘴角帶著溫存的笑意:“娘娘厚福,微臣卻不同娘娘。人總是要變的,有些人變得少別人察覺不出,有些人變得多,因此旁人一目了然。隻是,無論怎麽變,都不可能回到從前,又怎麽能夠說要如同從前一樣的呢?”

我沒有想到他這樣說,因此沉默。我對這些事情也沒有多大興致,也不擅於對這些事情評頭論足,所以沉默。

他看了眼我的身後,嘴邊的笑意倏然不見。我一時驚覺,急忙向後看去。

見著幾人簇擁著一個身著朱紅色錦帶花宮裝的女子,

那女子的身周竟是無塵。

無塵。

我幾乎下意識地就要叫出他的名字來,索性還存著幾分理智,因此垂首沉默。

許久之後,我抬起頭來時又是笑靨如花:“大人自便,我先走了。”

於是轉身離去,卻不料曾挽落在我身後低低地問了一句:“這麽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不經意地停了腳步,秋風習習,我竟有些聽不清楚,更是不明白。於是側首問道:“什麽?”

他頷首笑了笑,卻不再說話。

我不以為意,隻是提步離開了卿園。

侍候在外頭的如嫿見我出來,於是扶著我靜靜地逛了逛。

我見著無塵,忽而想起自己已有一月不曾見過他了。但是一月竟是那樣快,自己好似從沒有想起過他似的。原來,並不是一定要有一個人才能夠過一輩子的啊。

即便我的身邊不再有無塵,我的生活也就這樣過了下來。

而我,卻再沒有想過要為他謀奪天下……

我隻知道,這樣不好。

這種感覺令我心生冷意,我定定地停下來,如嫿輕聲問道:“娘娘怎麽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立時搖搖頭,定了定心神道:“無事。”

隨意又走了走,竟走到了拾音溪附近。

那是我初遇沈遂風的地方,我抬頭看著欲晚亭金瓦琉璃,覺得有些悲哀。

如嫿眼尖,指著離欲晚亭不遠處的一道長廊說道:“娘娘請瞧,那是不是秦德儀?”

我順著她纖纖素手指去的方向望去,果真是秦德儀。隻見她一人獨坐在長廊裏,背對著我們,那背影看上去格外蕭索清瘦。

按理來說,秦德儀有了身孕,是不應該有這樣失意的時候的。而她每日來被精心照顧,又怎麽會清瘦至此呢?

正好奇著,腳就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她聞得我的腳步聲,遽然轉身,竟然是滿臉淚痕。

這樣一番梨花帶雨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

我本想出言撫慰,卻見她眼神戚戚,似有心裏話要與我說。於是我遣了如嫿去長廊盡處守著,不要讓人來打擾。

一時間,一道長廊裏頭隻有我和秦德儀。

兩個有孕的妃子竟然能夠這樣和諧地坐在一起說話,當真是不可多得的情景。

我看了看她,輕聲問道:“姐姐有了身孕,怎的這般傷心?”

她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看,我倒是有些不適,於是側過臉去道:“姐姐這樣看我,莫不是我的臉上有什麽髒東西撲著了罷?”

她搖搖頭,用手絹子抹了淚痕道:“並不是,我隻是好奇,你長得這樣美,為什麽處處顯得無所欲求?”

我默然,繼而道:“看上去無所欲求並非是真的沒有欲求,隻是我要的,現在根本就得不到。所以我沒有什麽好求的。”

她笑了笑,竟帶著自嘲的意味:“隻是可惜我並沒有你那樣的心智,逃不過癡兒呆女的束縛。”

她頓了一頓,眼中倏然見著精明:“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要為曲無

塵進宮?”

我聽聞她的話語,一時間竟以為自己是聽岔了。我沒有說話,她卻又問道:“你明明可以有個更好的歸宿,為什麽不聽從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姐姐從哪裏聽來的荒唐事跡,竟在這處說與我聽。而我自當是姐姐說了笑話不會放在心上,但是請姐姐莫要再開出這樣的玩笑。我和姐姐,都不能夠承擔得住這種玩笑的後果。”

她苦笑一聲:“因為,我也是曲家派進宮的人。”

我聽完,更是訝異,於是看著她也是愈發小心翼翼。

她道:“你不必這樣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我,我與你是一樣的。都不過是為人棋子,他日興許沒有活路。”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隻好沉默。

她又說道:“我一開始並沒有想到像你這樣的人會是曲家派出的人,於是對你也並沒有出手。隻是,當我知曉你與我是一樣的身份時,我竟有些情難自堪。於是對你說了好些傷人的話,又讓你這樣難受。我隻是有些不甘心而已,真的,隻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就這樣被人遺忘在深宮裏,至死不得出。也不甘心就這樣淪為無用的棋子,連自己哪時候沒有命都不曉得。你不要怪我,我隻是在保護自己。”

怎麽會呢?私心誰沒有呢?

我淡然:“姐姐隻不過是不甘心,沒有人會怪你。這宮裏頭,哪個人沒有狠心過呢?”

我忽而聞見她身上一股子香氣,隻是不同於旁的香,我聞著倒是熟悉得很,似乎在別處聞見過……

卻想不起是在哪一處了……

正暗自想著,便聽得她道:“你不怪我麽?”

“為什麽要怪你?這個世間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如此,最難得的是饒恕二字。而人生不過百年,我們的命也不過區區百年時間,何必自己添了不痛快去呢……”

隻不過區區百年的壽命,卻為了某些人某些事,平白放棄了安穩時光。也許,這也是某一種人生罷。

這個世間,總有一些人是你等不上的,因為那人來得太遲,每每等上的時候,不是他娶親便是你嫁人,總是各自嫁娶各自憾恨。每每如此,也許隻當得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了罷。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緩緩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對你死心塌地,也終於明白為什麽我及不上你……這本來,就是無法相提並論的啊……是我自己不自量力了。”

他,什麽他?無塵麽?

無塵已然安排了一個蘇念言,卻又平白無故地搭上了一個秦無雙,當真是悲哀。

而我,卻也是眾多悲哀裏的一個……

我搖搖頭:“不是的,沒有人會對誰死心塌地一輩子。我的身側再不會是那個人了的,而他也有人伴隨身側,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這一輩子,恍惚盎然間也便過去了。他不會記得我,而我遲早有一日也會忘了他。”

是了,正如我所言,不會有長長久久的愛情。至少我不這樣相信。

也許,也是因為我並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愛情罷,所以總是能夠這樣信誓旦旦就說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