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溫潤如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心裏默默念著這首《涉江采芙蓉》,又想起從前之事,娉婷還是一切如舊。她並未忘記過沈流雲,那最後一句如此傳神,分明是娉婷對流雲的決心。

當初決絕之時,不正是應了同心而離居這一句的麽?娉婷所思念的沈流雲可不是在遠道?

看著娉婷筆墨漸成,思緒又落入了芙蓉二字上。這一首詩,娉婷與我,大約如是。因為那些菡萏芙蓉,我入了宮,回家的長路已是漫浩浩。娉婷與流雲這一生終究隻能是憂傷終老而已。

不禁想得呆了,娉婷已然臨完。抬首間見我癡癡地看著這首詩,不由站起身來行禮:“臣女給懿貴嬪請安,懿貴嬪萬安。”

我這才反應回來,忙去牽她起來。與她同坐,還不忘那首詩,我便道:“娉婷這首詩臨得好,當得上‘美女簪花’四字,溫言和如嫿將它拿去裱起來吧。”

我細細瞧著她,笑著問道:“我很喜歡這首詩,娉婷贈我可好?”

她笑意淺淺,吹氣如蘭:“娘娘喜歡,便是這首詩的福氣了。臣女自然是願意雙手奉上,如何敢當一個‘贈’字?”

“外人麵前,你我自是君臣之別。而此刻,我們是姊妹,說話不必客客氣氣的。”我微笑,握了她的手,以示親昵。後又告知她更換匾額之事:“我瞧著那‘繁綠軒’三字太過清淡,與這明豔似火的榴花並不相稱,因此擇了另外的字予你。”

“何字?”她反問,甚是好奇。

“詩經有雲:‘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便是寵辱不驚,雍容自若,而後不動聲色,不滯於心。我擇的二字,是為‘潤玉’。”我緩緩而言,吐字清晰,不過是要讓她知曉,磨去棱角,收斂光華,而後方可對前塵之事一笑置之。

佛家要戒癡,戒欲,戒嗔,戒貪,無欲無求,無喜無悲,是為“圓融”二字。而娉婷對沈流雲之情,不為世俗所喜,隻能戒除,才得以了之。

我見她一時呆滯,便又道:“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想來,大約如是。”

她默默重述:“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想來,她應是懂我話中深意。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沈流雲雖好,終歸不是良人。而你用情過深,隻得自傷其身。無欲則剛,情多,不過是累美人。

“人這一生,貪嗔癡恨,皆為常情。慧極自傷,情深無壽,大抵便是如此。”情之一字,可謂生死,說到底,睿智如她,也未能及時參懂,以至於自傷其身。

物傷其類,終究不過是紅塵中一癡人罷了。我與她,又何嚐不是困頓其中呢?

“姐姐,我知你話中深意,隻不過情深未變,卻已寒盟。心已死了,也就沒什麽感覺了。‘潤玉’二字的確是好,君子如玉,溫和從容,倒也好。”她淡淡一笑,展眉斂衣。

“好了,一大早起來臨了帖,又說了會話,想來也該餓了,傳膳吧。”我吩咐了時候在外的綺羅錦帛等人,準備用早膳。見狀,不由想起娉婷身邊隻有溫言一人侍候,便傳話下去讓綺羅錦帛等人專門服侍娉婷,另外擇選了幾名安分守己,用心周到的婢子跟著綺羅錦帛去服侍。

用過早膳後,便領了娉婷去太液池泛舟遊湖。她也甚是歡喜,興致盎然。我看著她身上穿著著實素雅淡靜,便差如嫿去庫房領了好些顏色明豔的緞子去裁製新衣。

我替她選了一身散花如意雲煙裙,那料子穿在身上極其舒適,夾著宮中新興的花樣子,配著元寶髻,簪了幾支藍水晶簪子,以及一支寶藍點翠朱釵一支錦翠壓發大釵子,更是相得益彰。襯得她出落得似水柔情,宛宛動人。

自從她與

流雲沒有可能之後,她便喜歡穿碧青色的衣服,不再是從前那樣的鮮妍明媚了。因此,我也是極力滿足她,不令她再回想從前的事情。

太液池風光依舊,隻是沒有春日柳絮翻飛那樣的情景讓人心生厭煩。倒是桃花夾雜著石榴花,開得極好。放眼望去,盡是胭脂、朱紅一色。

她瞧著這樣豔麗的石榴花,心中也是開心的。船上添置了許多新鮮玩意兒,花簽、投壺、射覆、玉連環、麒麟木等等。

我原本沒什麽心思去玩鬧的,隻是隨手拿了花簽一擲,竟掣著了一支繪有桃花式樣的花簽,我一時笑意盈盈的,看了簽文,隻見它如是道:“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心中頓時又是一陣感概喟歎。

或許,娉婷與我一生所求,都是虛妄不過的東西罷了……

娉婷她所執戀的人,是她不該執戀的;而我,未嚐不是桎梏在自己的一片癡心裏呢?無塵,未嚐是我的良人……

當初我與無塵斷了情意,也令娉婷沒有嫁入曲家,或許也是對的。至少往後我與無塵與無軒,都不會有其他的牽扯。我不願意讓自己或是旁人,都傷了心丟了命。那不是我可以兜得住的,也不像是我可以掌控得住的。

正暗自傷感,卻發覺船已然到了太液池中心,那原是種植了好些花卉的小島,現下正值盛夏,自然是花葉葳蕤繁茂。瞧見娉婷正倚著船圍欄,攀折島上的一枝開得正好的石榴花,我見她素手柔荑映襯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驀地想起白居易的那句:“閑折兩枝持在手,細看不似人間有。”

如今對照著這樣的情景,我隻覺不祥。這樣好的花,是不適宜生長在世俗汙濁裏的。

人也是一樣,娉婷終究是不適宜生活在俗世裏的。連我亦如是,桃花自息媯桃花夫人一事後,便被視作紅顏禍水,皆是不得長久的。

我如今隻是想要安穩,僅此而已。

娉婷盡了興,遊湖泛舟之後,我帶她去了上林苑賞玩了半日。

上林苑一向喜歡富貴堂皇、豐姿冶麗的花卉,我也是一向看不慣的,因此極少來此地。但是既是娉婷如今這般清心寡欲,我也該讓她重新有了念頭才是。

難不成就這樣過一輩子麽?那是不行的。

正思忖著,前頭妃嬪歡聲笑語,翻紫搖紅間簇擁著另一位最為高貴的女子,我隻是淡然一笑。

我笑著同娉婷迎了上去:“皇後萬安。”

王皇後笑著打量了一下我與娉婷,撫掌而笑:“從前便覺得貴嬪是美人中的美人,卻不想連妹妹也是風姿綽約的大美人兒呢。當真是我們這些庸脂俗粉,比不得貴嬪容貌昳麗得皇上垂愛呢。”

容貌昳麗?風姿綽約?不過是以色事人,沒有什麽好值得說教的。也沒有什麽再好計較的了。

我隻是笑著:“皇後娘娘母儀天下,自然是萬裏挑一的風姿綽約。臣妾燭火之輝不敢與皇後娘娘的明月之光相提並論。娘娘怎麽忍心折煞臣妾呢?”

“到底是貴嬪心思靈巧,誰都比不上你得皇上喜歡。本宮也喜歡你這樣巧的心思呢。”皇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麵上帶著母儀垂範的得體笑容。

到底也是成了皇後,也不比從前那樣嬌俏輕佻了。我在心中暗暗笑了聲:皇後,你也費了這樣大的心思啊!

“心思再靈巧也終究不成大氣候,臣妾能到今日全憑皇後一手指點曆練,自然銘記於心,時刻都不敢忘的。”我很是謙卑地低眉斂衣,卻赫然瞧見指上丹蔻鮮豔如血。

“什麽指點不指點曆練不曆練的,你能夠有今日的高位,是你自己的福氣,旁人可比不得你呢。”皇後笑著折了一支趙粉在手中把玩,甚是歡欣的樣子。

我也是陪笑著,環顧了四周,隻見眾妃都圍著皇後玩笑,甚是一團和睦

呢。隻是,這樣和睦的時候,真的會長久麽?

我笑盈盈地拉著娉婷的手,上前福禮:“臣妾隻求皇後娘娘多多眷顧便是。”

她作勢便來扶我,我與她皆是過了虛禮,其實彼此心裏也都知曉,也不願意再鬧那些虛文了。

隻是轉眼便瞧見宸王爺與昨晚夜宴的沈遂風迎麵而來,我不過還是含著笑意。

沈遂風見了我,也隻是微微一詫,旋即上前:“懿貴嬪萬安。”

我略略蹙眉,心下不鬱,然而我隻是在心中暗想,果然,果然是調查了我的身份了。

我不動聲色:“沈將軍安好,宸王爺安好。”

“皇嫂安好,各位娘娘安好。”宸王爺頗為不羈,隻是瀟灑從容。

我顧忌著昨夜我與無軒的對話是否被沈遂風所知,因此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娉婷拉一拉我的衣袖,我才回過神來。

宸王爺這才瞧見我身側的娉婷,著意問道:“這位是?”

自上次太後壽宴我與他見過一次,後來便再未見過。當日壽宴因著旁的事情,也未曾細細瞧他。今日我見他一襲田赤金色的密紋長衫,甚是意氣風發,隻覺像是似曾相識。再細瞧時,我瞬時想要倒吸一口冷氣。

他,是有些像沈流雲的。

我幾乎發自本能地去瞧娉婷,見娉婷亦是有些呆滯,眼神中也帶了幾分癡惘的神色。我暗道不好,此時也無法避免了。我隻得道:“這是小妹,宸王爺自然不曾見過的。”

皇後隻是麵帶笑容,倒是一旁的湘貴人和蘇容華都說道:“瞧王爺這般在意林家二小姐,我瞧著倒是有緣分的呢。”

我臉上帶了笑意,卻是這樣說道:“哪能呢?王爺千金之軀,林家乃蓬門小戶,怎敢高攀?什麽緣分不緣分的,倒是貴人和容華多慮了呢。”

其實,若是娉婷能夠有幸嫁與宸王爺,我也是樂見其成的。但是,娉婷這樣癡心,我想是不可能了……

娉婷仍舊是一番波瀾不驚的模樣,而宸王爺到底風趣些:“貴嬪言重了,貴嬪小妹很有卓爾不群的風姿呢。”

我欠身:“謝王爺謬讚。小妹不敢當,娉婷,見過王爺。”

娉婷此刻正瞧著手上的藍田玉鐲,不為周遭所動。直至我喚過她來福禮,她才回神。緩緩欠身,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甚是合度。

“娉婷?”宸王爺頗有興致,問及名字。

我心下了然,卻道:“問名乃是儀禮六禮之一,王爺不會不曉得。”

他也是稍稍笑了笑,轉過頭去。他這樣聰明,不會不曉得我話中深意。儀禮六禮其一正是問名,而問名也是隻有夫君才有的禮製。他也知曉僭越了,便對沈遂風道:“上林苑風光葳蕤繁綠,當真是好看極了。”

沈遂風也是很淡然,著一襲茶色淺紋衫,甚是風華合度:“是了,今年的石榴花開得比往年都要好呢。”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哪裏不知曉,他們二人拐著彎誇讚我們呢。說得這樣好聽,又著實風趣,在場的嬪妃都不由笑出了聲。

連娉婷亦是笑了出來,那樣的明豔笑容,我已經是許久未見了。一時貪看住了,又是欣喜不已,因此對他們二人的印象又是好了許多。

“我瞧著這上林苑倒是越發好了,瓊林玉樹卓爾不凡呢。”我笑著打趣兒,隻見娉婷笑意更深。

宸王爺聽我如是說道,便撫掌:“從前便聽聞懿貴嬪最風趣不過了,如今一見又覺得驚為天人,若有機會,定然要去貴嬪宮中討杯茶一嚐滋味呢。”

我側首一笑,牽過娉婷的手,便準備離開。

經過沈遂風身側時,他輕言一句:“當日欲晚亭一見,貴嬪當真算是驚為天人呢……”

我瞥了他一眼,帶著娉婷快速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