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君子謙謙

身側的如嫿也被我打發了,她見著溫言也在,自會去尋她說說話,我也正好自己呆一會兒,以平複自己的心境。

從前我一直以為,玄真待我不過因著容貌,也就爾爾。原不想,他是用真心待我。而我,之前還在猜忌他,不信任他,總以為他給我好的,讓我歡喜,都是一切陰謀圈套罷了。而此時此刻,我終於明了,即便他貴為帝王,再如何威嚴,都敵不過情鍾一人。永遠做不到灑脫,永遠不甘寂寞。

我看著拾音溪裏含苞待放的蓮花,突然間想清楚了一件事。

我一直不明白無塵為何選了我進宮,我一直以為,他會膚淺地以為君王貪戀美色,而將我雙手奉上,如今我總算明白。女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能令男人動情。無塵一早便看透了這點,而他,在玄真身邊深藏不露了那麽久,自然知道什麽樣的女子能令君王一見鍾情,愛不能已。原來,我與無塵,不過是這樣傷人傷己的關係。

“我很想帶一個人走,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和我一起走。”我回首,見著是無軒,便無言以對了。

“或許不會。”

“她過著的是豢養在玲瓏華貴的籠子裏的金絲雀那般無奈的生活。”他又說,我神色一凜,竟有些暗自神傷。

“或許她想過的就是這種生活。請大人原諒,她本就是這樣愛慕虛榮,貪生怕死之人,大人實在是無需多費心思。天下有那樣多的好女子,大人盡可以好好擇選。”

“我明白了,你好自……你轉告於她,望她好自珍重。無論何時,我都在。”話盡,他轉身而去。我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夜幕中,成為無盡的黑夜中虛無的一點。無軒,抱歉,你我曾經約定過,終此一生,都不會念及彼此的姓氏,我一直記著,你也是。我們不能請彼此照顧好彼此,我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為了無塵,我隻能夠是一個無心之人。

我抬頭望了望夜空,感覺眼中有些酸澀。今日的月亮就快圓了呢,兜兜轉轉那麽大一圈,到頭來,我與無塵,終究似水過無痕。

輕輕冷笑了一聲,卻驚動了一旁的人。

“誰!”一聲男聲清楚地從周邊的欲晚亭傳來。

我心下一驚,輕輕應了一聲:“奴婢碰巧路過,不想擾了尊駕清淨,請尊駕寬恕。”

原本這亭子附近種植了不少梨花,實在是個清淨的地方。但是因著梨花是薄命之花,也沒有多少人喜愛,這亭子也便人跡罕至。但我聽說,秦良媛喜歡梨花,這亭子的名還是她取的。欲晚亭,取的便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一句了。但是這意象實在不好,這首宮怨之詞,寫的是無寵後的情景。這秦良媛,怕是個傷春悲秋之人。

這樣想著,原本想要退下的,但是那男子卻晃晃而來。像是吃醉了酒似的,一襲綰色長袍襯得他爽朗清舉,風采非凡。我想著應是今晚參加夜宴之人,看此形容,大抵不是洛

大人便是沈將軍了。

也不知方才與無軒之話,那人有沒有聽見。

見他離我愈發近,我朝後退了幾步道:“驚了尊駕實在是奴婢之失,望尊駕不計前嫌,饒過奴婢。”

我向他福了一福,他瞧著我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向來在夜間看不清楚什麽,自然也不知他容顏如何。過了片刻,他開口:“我知道你不是奴婢。”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隻得裝作不知:“啊?”

他輕笑一聲,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往常那些侍婢們驚擾了別人總是跪地求饒,而你反倒鎮定得很。看你談吐也知你不是個尋常奴婢,你是誰?”

他又走近了幾步,我也後退,直到我退無可退,退到了亭子右側的拾音溪旁。他就這樣不避諱地看著我,想來是醉酒瞧不清我。

我借著明月皎潔的光看清了麵前男子的容貌,不覺訝然。見他瀟灑倜儻,玉樹臨風,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實在是天質自然。

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驚覺不妥:“請尊駕自重!”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突然間出聲:“你是公主吧?我從前聽聞過雪樗公主與慧靜公主是宮中兩大美人,你長得這樣美,是哪位公主?”

我暗笑一聲,原來是將我當成公主了。

“尊駕認錯人了,奴婢不過是奉人巾櫛者,怎麽會是身份尊貴的公主呢?”我不打算與他多費唇舌,自作主張地從他身邊繞過去。還未走幾步,便被他拽住衣袖,我頓時勃然大怒,顧不得其他的,隻想著快速抽離而已。便一拂衣袖,未料他吃醉了酒,全勁都在手上,被我這麽一拂,反倒站不穩直直往後栽去。我心下一驚,後麵可是拾音溪,且不提他必然落水,現下,我的衣袖還在他手裏緊緊拽著!他一落水,我必然也不能避免。

當下使著勁反力拉住他,奈何大勢已去,我與他雙雙落入拾音溪裏。

我不會鳧水,大喊著求救。他一把拉住我朝岸邊遊去,想來他已經清醒不少。

我聞著拾音溪裏菡萏的襲人香氣,嗆進去好幾口水,隨即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躺在偕芷殿的床榻之上。

看著地上跪滿了侍婢,玄真坐在床沿上,臉色有些陰沉。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想要起身,被他一把按住。

“怎麽回事?”他開口問我,語氣也是冰涼的,“怎麽會和遂風一同落水?”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玄真口中的遂風是方才與我糾纏的那個男子。我閉了眼,複又睜開,看清了他眼中對我有懷疑的神色之後道:“臣妾原先酒力不勝,去了偏殿更衣。原想歸席,但是外頭夜風涼爽,便讓如嫿引了臣妾去看連夜開放的蓮花。複又想起臣妾妹妹還在夜宴中,就打發了她回去,臣妾一人去了拾音溪。皇上也是知曉的,臣妾向來在夜間不視一物,因此失足落水,臣妾心中惶恐之至,便有了求救之聲。碰

巧沈將軍出來解酒,聽見臣妾求救聲便下水救了臣妾。”

“是這樣麽?”他微微有些釋然,又看了我一眼。

我坦然直視他,無所畏懼。

他又道:“朕錯怪他了。”

我這才有心思顧上這一地的侍婢,便讓她們起身。誰知她們都沒人敢起身,我有些氣惱,玄真發覺後,便開了口讓她們都下去。

此刻殿內的人都退得幹幹淨淨,隻留有一室安寧,夾雜著從遠處傳來的一聲聲銅漏,仿佛要打破這樣安靜和諧的氣氛。過了好久,玄真才說話:“你把我嚇死了。”

我坐起身來,靜靜道:“我總讓你為難。”

他沒有說話,把我摟在懷裏。我看著殿內焚著的沉水香升起一縷縷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煙,聽著他平靜的呼吸,仿佛這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良久,他才淡然道:“我隻要你好。”

我沒有再回應他,隻是靜靜地依偎在他的懷裏。

那人,果真如我所猜測的一樣,不是洛大人便是沈將軍。沈遂風,字歸遠,世襲將軍。是我母親本族,名門沈家。但是父親長久不與沈家與母親母家洛家來往,我自然是不識得。此番,我並未是誠心救他,而隻是為了母親家族榮耀。

沈遂風,是這樣一個不羈之人,如同名字一樣,風流倜儻。也不知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是否有利於我。之前與無軒的話,不知他是否聽見,不知此人,是否可以為我所用。

這樣想著,也便漸漸睡去了。

今晨特意起了個大早,見外頭綠意仍是盎然,身心愈發清爽。但仍礙於昨夜落水,早起還是喝了一劑濃濃的薑湯。見著青鳶更換了那琉璃彩繪花瓶裏的桃花,換上了新的千瓣桃紅。我看著那樣鮮妍姹姿的桃花,又想起娉婷是最愛榴花的。

便與如嫿去了娉婷的居所,昨夜如嫿安排了娉婷住進碧凰宮的繁綠軒,那裏石榴花開得最好。

我與如嫿卻步於殿門前,我抬頭看著匾額上提著的“繁綠軒”三字,想起梅堯臣的那首石榴詩來:“春花開盡見深紅,夏葉始繁明淺綠。隻知結子熟秋霖,不識來時有筇竹”。想來,娉婷也如梅堯臣一般喜愛石榴花,愛著這樣明豔的一縷姿色。

又覺著這樣美豔鮮妍的地方不適宜用這樣清淡的名字,繁綠軒,一聽便覺得是溫文雅致之所。心中又有了別的想頭,便吩咐如嫿:“你待會兒把這匾額換下來,將這三字換作‘潤玉軒’就是。”

“諾。”

進了門,便看見娉婷在臨帖,溫言在一旁靜默隨侍。我不欲打擾她,便緩步走近。瞧了一眼她臨的帖,原來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

她就這樣安靜地臨帖,柔荑素手,細指纖纖,那白玉狼毫原是上好的毛筆,被她這麽一寫,更覺溫潤。那是產自安徽涇縣的上佳玉版紙,真真是“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