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初遇玄真

我餘光瞥見,一人身著琉璃黃自漫天桃紅裏而來,帶著我所有的辛楚,所有的未來,千山萬水遙遙又迢迢,情意綿綿而又恨意悠悠。

我見他長身玉立,突然想起《晉書》中描寫嵇康的句子來:“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此刻,我瞧見的男子,是天下至尊,是掌生殺大權,手握天下疆土的君王,名喚作玄真。想到這裏,手便不由一抖,也裝作瞧見了他:“誰在那裏?”

“嗬……”隻聽得一聲輕笑,便沒了下文。但是我眼瞧著他要過來,我便說道:“不許過來……”

他果真停了腳步,我心中暗想,大約世上唯獨我一人,明明知曉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卻還敢如此膽大包天。但是,我卻即將要犯下更大的錯,那便是欺君。

“小姐撫琴優雅,如高山流水深遠綿長,如雲程萬裏平沙落雁,又如清新婉轉的陽春白雪,高潔幽香的梅花三弄。如流風回雪,輕雲蔽日,令人百感橫生。”他淡然,甚是沉穩。若非我知曉他是帝王身份,此刻也隻以為是音律上的知音。如此雅人深致,豐采高雅,當真是公子謙謙,如玉溫和。

他細細打量了四周道:“美人葺居,沉香亭北,百花檻欄,自是天葩故裏,閬苑有韻。”

我還未說話,他又說:“小姐喜歡桃花?”

“是,我欣賞桃花是有情之花,宜室宜家,宜喜宜嗔。”

“不錯,小姐容顏勝若灼灼桃花。”略頓了頓,又笑道,“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大約如是。”

“我不敢與班婕妤、謝道韞等才女相提並論,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我起身,正了正秦箏的位置,“敢問尊駕是誰?何故進了卿園來?”

“貴府賓客罷了,不足一提。隻是方才信步,偶然間聽得了小姐如淙淙流水的箏聲,一時神往。不想唐突了小姐,當真是我不該。”

“相逢即是有緣的,方才我既然彈了《雲慶》又遇著了公子,想來此曲亦是與公子有緣的。今日三月三上巳節又稱作歌圩節,我一曲祝東風,且共從容罷。”

“昔有,李白詩雲:‘嘯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今日不止是歌圩節,還稱作情人節。春和景明漫步灞上,折柳相贈,嘯聲不斷,何等境界!折柳相贈是為定情,久留之意,也有詩為證:‘垂柳無端饋贈別’。”

“是我孤陋寡聞了呢,”我隨意撥弄琴弦,隻是微笑,“隻是我不喜歡楊柳,非花非樹,且又多傷懷多離別,主人間悲歡離合,反複無常。春日裏楊花柳絮很是惹人心煩,一點氣節也無。”

“小姐這樣貶低楊柳,且詞文新穎,我素未聽聞過,今日得小姐一言,當真與旁人不同。”他有些驚訝,我心中暗想,你是聖上享有無數尊崇,聽慣了山呼萬歲,自然沒有聽過褒貶有別。

“見笑了,隻是不愛這些楊柳罷了。倒是公子似乎很是看重別離之情,悲喜之意。”微風拂麵,暖融融的帶著清甜的桃花香氣,滿天飛起的桃花有如春日裏最絢爛的蝶,妖嬈嫵媚,又如美麗的麗人,翻紅搖紫,風嬌

水媚。

以花喻人,以人喻花,都是美麗而又最為純粹的。

“是,因為極少能夠自已,所以珍重此情。小姐很是明了人心。”他很是淡然,蕭蕭肅肅的。

“人心亦如明鏡,本人看不透旁人又何嚐能夠看透,我自然也是看不透的。左不過猜測而已,有幸得知公子心中所想,是我之幸。”說到這裏,我卻突然想起範成大的《車遙遙篇》:“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明月皎皎,星光灼灼,青雲杳杳,河漢遙遙,青山隱隱,綠水迢迢,無端擾了心性,不過人生一搏而已。

“那我便也來猜猜小姐心中所想。”他笑一笑,麵如桃花,身上落了好些豔麗的花瓣,“小姐喜歡有情的花兒,又希望平安順遂,《雲慶》一曲是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的生活,小姐喜歡的是簡單純粹的。”

“是,公子很是睿智。我喜歡有情的花,也如眾多女子一般,企盼的是歲月靜好,即使是現世不大安穩,那也希望做到安之若素,隨遇而安。”我笑得雲淡風輕,心也是隨性,“世間女子所求的都是如此,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惜了卓文君遇人不淑,司馬相如未必是真心待她。”他似乎不喜司馬相如,還有些厭惡在其中,“昔年綠綺奏出《鳳求凰》以博取美人芳心,當真不堪。”

“世間男子大多如是,隻是可憐癡心女子總被辜負,因此我隻求一心人,以真心誠意待我,這便是好的。”

“世間癡兒呆女,愛到深處也無怨尤的,不在少數。小姐赤誠之心,必然得成。”是麽?我何嚐不在其中?世間多少癡兒女,愛到深處無怨尤,我已是癡心人,不在乎是否還要癡心了。

“承蒙公子吉言,望得以天命成全。”我的秦箏上已然落了好些嫣紅粉嫩的桃花花瓣,我袖口輕拂,一瞬飛花。

桃花亦是通人性的,才被稱作有情之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曾經我愛到極致的詩經名篇,如今卻不敢再翻閱一眼,恐觸情腸,無端地又傷心。

“小姐風姿卓越,可曾想過侍奉君側,終生榮華?”他終於開口問了,我的心卻還是不由一顫。

無塵說過,要想得到一個男人的心,下等辦法是千依百順下,予取予求。中等辦法是若即若離,欲迎還拒。上等辦法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我淡笑道:“君王有什麽好的?他不能夠給我安穩順遂,也不能以真心待我,算不得是良人。榮華富貴如雲煙在目,終是會一拂而散,不得長久。人世間有太多人放不下地位權利,富貴榮華,因此許多人都是一個輸字。”

“天下萬物皆有製衡之術,失了平衡,便失了全部。不單單是情之一字,世間相對,有贏有輸,莊子《齊物論》有言:‘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便是這樣的理。”

“公子遠識卓見,我自不可比,相反還自慚形穢了。”我謙虛,“佛法也有此說:‘諸法空相’當真是妙不可言的境地。”

“小姐與我算是一麵之緣的知己了。”他緩步向前走了幾步,我知曉,一擒一縱,方得成功無誤。

“知己難得,知音難求,知心難遇。我亦有此感想,公子品貌非凡,想來是

人中龍鳳了。”

“多謝小姐誇讚,不過小姐蘭心蕙性,更是難得。”我瞧著他的眼神,深邃而又有神,含著淡淡的桃花色,說不出的攝人心魂。我也瞧不出他心中所想,大致意思也不甚清楚。

“謬讚而已,我卻不一定能夠當得。公子,此處乃是女子之所,公子不宜久留。”

“何解?”縱要縱得好,收亦要收得好,否則終究無果。

“公子世家清白的,我也是一女子,孤男寡女,傳出去了終究不是很好聽。況且你我殊途,不是能夠同歸之人。”我說得隱晦,但他是聰明人,自然意會。

他又走上來幾步道:“那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如此自然就不會有人瞎嚼舌根了。”

我故作慌亂:“公子所言我不懂。”

“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懂。我不信你不曉得。”他笑,如同桃花絢爛,“你叫什麽名字?”

“問名是夫君才能有的儀禮……”我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應當是如桃花一般紅潤了。

“因此我才問你的姓氏……你,可願?”

“公子天質自然,俊逸非凡,自然是極好的。隻是家中未必會同意,我不願叨擾,也不願無端端就……”我還未說完便被他打斷,“如此,你是有意的,是麽?”

我紅著臉,不答話。有時候無言才是最好的,給了他遐想,心中認定了,我便前路通暢無阻了。

我佯裝羞極了,準備離開卿園,經過他身側時,旋起一樹桃花。那樣的情景,甚是美好。桃花被風吹起,漫天粉色,那日天氣晴朗,被光照得有些顯出玫瑰金那樣的顏色來。

還未出卿園,便瞧見有人尋了過來,我想著有辦法了。便故意讓他瞧見了,他果真眼尖,跑了過來,跪下道:“皇上金安!可讓長鈺好找。”

我故作震驚地快速回頭,他劍眉若蹙,不悅道:“你怎麽跟了來?”

“是時候起駕回宮了!”那人跪在地上略略道。

我看著他甚是不滿,低眉問道:“你是皇上?”

“我並非有意騙你。”他泰然自若,很是淡然,“隻是,我想問你,你願意和我進宮麽?”

我閉口不言,絞著隨身攜帶的真絲絹子。

“你不願意也無妨,長鈺,走罷。”他呼了一口氣,轉身叫起。

待到他走到卿園門口時,我方才定了心神,迅速回首說道:“我願意……”

他頓了腳步,回首往來,笑靨堪比桃花。

我坐在黃梨木挑花鏤空的小圓凳上,如嫿奉了茶上來,我一飲而盡。此時,他正欲父親單獨相見,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我無心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想要平和我的心境。娉婷見我如此,不由問:“姐姐,有意義麽?”

“娉婷你要知曉,世間萬事都有它的意義所在,而你也要明白,終有一日你會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她不再問我,哀哀地歎了口氣。

我也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這樣澄明的天空,以及我眼前仍舊恍惚留下的桃花色,心中萬千感慨。

人生一世,必得要盡興方好。

隻是,念及無塵一事,難免有是傷心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