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金家有女_第四十五章



金嶽溪參領大人自南京返滬時,距離七月十五盂蘭盆節已過了十餘日。

才一進門便得了府衙裏頭送來的一封書信,待拆開看罷,金參領臉上的顏色好比是開了染坊,青黑灰白各種都有。武人嘛,耐得住性子的極少,金參領看來不在其列,五十多歲的人了,發起火來仍然要將房裏東西都摜個一地才算完。

新進門的小妾性子和順,話也不多,是著人從無錫鄉下挑了買上來的,老實本分倒是不錯,這種時候卻笨嘴拙舌不會伺候人。金嶽溪瞧著她木訥的樣子更是心煩,揮揮手便叫出去,著管家來回話。

“他袁家人怎麽跑這裏來了?”

老管家自然知道金嶽溪這問的是誰:“聽說是督辦軍務。”

金嶽溪聽著愈發煩躁,督辦個鳥的軍務,這大清整個都是他督辦了!揮揮手讓老管家也下去了。

金嶽溪靠在竹躺椅上,閉著眼睛替自己揉太陽穴。

五年前那場笑話一般的變法,現下想起來,仿佛已過了許久了,那是什麽年份來著?掐著手指頭算一算,五年前,大約是戊戌吧。

金嶽溪自嘲地笑笑:這麽大的事情,自己居然連年份都記不得了,可不是老了麽?

他鑲白旗老金家,從太祖時候算起,便是“帝黨”,管他皇帝是哪個房的呢,隻要是皇帝,就是咱們鑲白旗的老金家誓死效忠的對象!更何況那時候聖上召見,軟語相求?做包衣驍騎參領那麽些年了,自己這還是頭一回得見天顏,二十多歲的天子啊,在太後那個老毒婦的監管下頭活得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金嶽溪尷尬笑一笑,這兩個詞還是皇上說給他聽了才記得的。

要不是皇上身邊的小路子多個心眼,定要找一隊人來護皇上周全,這才挑中了他們這一支皇城護衛騎兵......可惜了小路子,忠心護主,卻在那年八月初六皇太後剛一回紫禁城時,就被勒死了。

人一老了,就容易沉在這些個回憶裏頭出不來。

若是那一天......

金嶽溪搖搖頭,哪裏來的若是?

事實就是聖上被囚瀛台,自己被貶南下,該死的不該死的死了一大片,那一幫鳥文人,雖不懂用兵,卻也有骨氣。他金嶽溪還是頭一次敬佩舞文弄墨的,尤其是那個姓譚的,慷慨赴

死,順便還罵了太後那老毒婦一頓,聽著解氣!

這一切,不都是拜他袁項城所賜?!現在竟還有臉派兒子南下上海,督辦軍務?哼哼,有個鳥的軍務給你督辦!

名為督辦實為掣肘,這也就算了,我老金家的人什麽時候就到了要賣女求榮的份上了?!

那信裏頭寫的明明白白:......犬子乍見令嬡,驚為天人,茶也不思,飯也不想,唯此求娶一念也......

哼,茶飯不思,倒是恨不得你姓袁的全家餓死才解氣!

想著不免動怒,胸口又開始有輕微的絞痛。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傳來:“老爺,拿熱手巾擦擦汗吧,奴剛絞來的。”緊接著就有一熱熱的東西貼上他的額頭。

這一刻,五十三歲金參領一顆浮沉半生、叱吒三十餘載的鐵石心腸,忽的軟了一截:這一府上下的身家性命,隻怕都在自己手裏頭捏著呢。

第一次,金嶽溪這麽無奈地向自己的年齡低頭,他是真的老了,身體,和心。

第二天一早,墨玉雲萊就被“請”進了老爺的書房,是瞞著敏之偷偷請來的。

農曆七月,還不到暑氣散盡的時候,可二人步入老爺這間書房時,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奴婢墨玉,叩見老爺。”

“奴婢雲萊,叩見老爺。”

二人齊聲道。

“站著回話。”書案邊藤編搖椅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金老爺憔悴滄桑的嗓音就在那吱嘎聲中幽幽地冒出來。

二人跪著不敢動,隻看著一邊的老管家。老管家微不可查點了點頭,二人才起身。

良久的沉默,隻有搖椅的聲音一下一下傳來。

終於,那吱嘎聲停了,昏暗光線裏仿佛有一個老朽的身軀站起來。

“叫你們來,啊,也沒別的事,就是想問問,”說話在他仿佛很累,每一小句之間都停了許久,“問問,這個,大小姐她吧,這個......”

老管家伺候了老爺一輩子,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即刻便接過話頭:“咳咳,老爺想問的,是大小姐與袁公子私交如何。”

過問自己女兒對男子是否心有所屬,兩位老人家確實不太說得出口。

墨玉雲萊對視一眼:“私交?”

城隍廟盂蘭盆法會上,袁公子替小姐解圍是有目共睹的,且還讓那於詩雅那麽直白地丟了一把臉,她們二人看著也解氣得很;回來後不出兩日又送了東西來,各色小玩意或是小點心,小姐也都收了並為叫丟出去;那袁公子見小姐收了,便每日都送來玩意兒,後來還附了信箋,小姐每每看完便笑著燒了......由此看來,應該算是不錯的吧?

二人便照實回了。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才剛退到門口,後頭老爺又補一句:“別讓你們小姐知道。”

二人走後,老管家便掩了門。

“金武啊,瞧著這個樣子,敏之也不算是無意啊?”

老管家聽著老爺那話,仿佛是想讓自己回答無意,又不想讓自己回答無意,隻能陪著歎了口氣。

“你說我這麽著,算是愧對聖上,愧對太祖和列祖列宗嗎?”參領說著,竟然要滴下淚來。

“老爺說的什麽話,老爺一片赤誠之心,聖上不會不知道的。”老管家自己也聽著心酸。

“隻怕這姻親一結,朝廷內外都要當我是那袁項城一般的走狗了。”

“老爺,這麵子裏子的,也要大小姐自己舒坦才成啊。”

......

文茵正在自己臥房裏頭算賬,自從大嫂世蘭懷了身孕,這一大家子的銀錢進出就都是她在管,及至後來生了,長到如今兩三歲的樣子,世蘭沒有提過,文茵便接著管了。今日,正是交賬的日子。

“小姐,小姐!”叫去送賬本的娘家嬤嬤慌慌張張地闖進來。

“怎麽了這慌腳雞似的樣子,誰在後頭要吃你豆腐不成?”文茵私下說話一向便是這樣。

“小姐可少取笑了,方才老身聽見......”

那老嬤嬤遍尋管家不見,聽賬房先生說仿佛是叫老爺給叫去了,便徑直往老爺書房那裏去。上樓的時候正巧墨玉雲萊出來,緊接著書房的門便掩上了,老嬤嬤心下狐疑,便去聽了那“壁腳”。

此刻,便都一五一十報與自家小姐聽了。

“喲!這可是大喜啊!”文茵聽完,喜上眉梢,誰不知道現如今朝中都是依仗的誰,能跟他家攀上姻親,那可不是扶搖而上麽!

“走,去四妹屋裏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