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虎帳秋風



白玉沒說錯,燕燕在狂奔一會兒後,便轉向烈日下空無一人的馬場。

她的確很想衝出宮,永遠地逃離這裏。但她並沒有衝動到以為能靠一己之力衝破宿衛防守,或天真地相信一旦她逃離皇宮,她的家人還能安枕無憂。她策馬狂奔,不過是為了發泄內心的情緒。因此,當看到宮門上飄揚的大內宿衛旗幟時,她馬頭一轉,往另一側的大內馬場奔去。

月山、雷光不遠不近地跟著,在她的馬奔向不該去的地方時,他們會立刻出現,以快速的衝撞逼迫銀箭轉向;可是在她控製住坐騎回頭尋找他們時,卻發現他們早已退回到方才的距離之外。他們倏忽來去的速度和幹淨利索的動作令她暗自讚歎。

跑了一陣,白玉和石蘭找來了,看到她滿臉通紅,額頭有汗,便要她到柳樹林去歇歇。她沒有拒絕,說:”去把他們倆也找來,我有話問他們。”

到樹林裏,五個人坐在草地上,吃著石蘭帶來的食物,燕燕問雷光:”你們啥時候開始跟著皇上的?”

“六七歲時。”

燕燕驚訝地問:”那麽小就做侍衛?”

“不是。”雷光笑道,”那時我們隻會打架,做不來侍衛。”

“二皇子怎麽找到你們的?”

“那年冬天,我與月山和幾個同齡小孩在邊境偷竊漢人財物,被太師抓住,把我們帶去見二皇子,他和我們一般大,身體很不好,卻威儀堂堂,像大人一樣說話,說隻要我們跟著他,他保管讓我們吃飽穿暖。以後我們就成了二皇子的人,跟著他指派的師傅學藝,十四五歲時才入了腹心部。”

白玉問:”聽說二皇子的腹心部號稱三十鐵衛,其實遠不止這個數,有人說三百,有人說五六百,而且人人練就不俗的功夫,是這樣的嗎?”

“大致如此。”這次回答的是月山,因為雷光在忙著吃。

燕燕想起父親和韓德讓曾說過,二皇子的腹心部是他七八歲時開始組建的私人衛隊,最初隻招募孤兒,後來略有擴大,但仍局限於貧窮無依的家庭,每一個衛士都由他親自挑選,親自考核,然後由他私聘請的有各種技能的師傅傳技培養,他們既不屬於禦帳親軍,也不屬於皇宮宿衛,而是他的親信護衛。

過去隻把這些事當作閑話來聽,如今竟發現自己與這一切變得息息相關。

正在感慨著,忽見嶽山和雷光站起,警戒地看著林外。

月山說:”有人來了,雷光在此護衛,我出去看看是誰。”

話音剛落,他便消失在了樹林外,雷光握著兵器站在樹下。

很快,月山轉來,對燕燕說:”來者是惕隱爺和太師,恐怕是來找皇後的。”

燕燕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一行人剛走出樹林,騎馬的耶律休哥和侍衛司太師耶律福新已經近了。

“皇後,你果真在此!”

看到她,休哥策馬加速,耶律福新歲數較大,但動作一點不慢。

“惕隱,太師,出什麽事了?”

見他們表情嚴肅,燕燕迎上前大聲問,她的二婢二衛則守在她身後。

休哥在她麵前跳下馬,回答道:“皇上今早下旨,準了決獄官的判決,處耶律夷臘葛斬刑,明早日出時執行。”

“這不是很好嗎?”得知他終於接受了眾人的忠告,為大義舍棄友情,燕燕鬆了口氣,看看跟著下馬的耶律福新,“可你們為何看起來很煩憂?”

“是煩憂。”休哥看了眼太師,蹙眉道,“聖諭一出,朝中人人稱快,盛讚陛下英明公正,做事果斷。可是——皇上很痛苦,退朝後便獨自去了湖邊,不許任何人跟隨。”

燕燕理解耶律賢做出這個決定,內心一定備受煎熬,不由為他難過。想起耶律賢告訴過她,在他幼

年喪父失母時,是耶律福新和耶律夷臘葛冒死將他救出,此後又一直保護他,讓他屢次逃過死亡,於是轉向耶律福新,問:“連太師也不能勸慰陛下嗎?”

“陛下誰都不見。”耶律福新神情哀傷地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皇後,陛下不吃不喝,在湖邊已近兩個時辰,隻是吹笛,不許人靠近,老臣擔心啊!”

燕燕明白他們趕來找她,是想讓她去勸慰皇上,再看到兩張焦慮的臉,不由心情複雜地說:“兩位大人放寬心,我這就去勸勸皇上”

“謝皇後!”太師立刻下跪,但被她迅速用雙手托住。

“太師免禮。”她扶起他,尤文:“太師可去看過夷臘葛?”

耶律福新目帶悲傷地說:“去了,他鬧得很凶,一定要見皇上,說不見皇上死不甘心!”

燕燕聞言胸口一沉,耶律賢下這道聖旨可說是在重壓之下揮淚而為,如果去見不甘就死的耶律福新,不僅禮法不合,而且隻會更加深他的痛苦。

“你們先回去,我去湖邊看陛下。”她對他們說,然後喚來銀箭。

見她上馬欲走,耶律休哥問:“鏡湖很大,皇後知道上哪兒去找嗎?”

“知道。”她說著,手中韁繩一抖,馬兒朝鏡湖最安靜的一角奔去。

“皇後果真是知道的。”

看著她去的方向,耶律福新欣慰地說。

燕燕憑感覺知道此刻的耶律賢,一定會像她悲傷時一樣,選安靜少人的地方獨處,而她清楚那個地方在哪兒。

果然,她沿湖而行,在偏僻的湖邊遠遠地就看到鐵衛三步一人地守在湖堤外,不讓外人靠近。但他們顯然得到了某人的指示,見她行來,並無人阻攔她,於是她得以一直往前走。

上了湖堤,湖邊傳來悠揚笛聲,她神情一黯,那婉轉低回的曲調如泣如訴,令人觸耳崩心。

神情焦慮的耶律煌就站堤壩高坡處,身邊站著愁眉不展的惜瑤和燕奴,在他們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邊,耶律賢正雙腿盤起,坐在一塊石頭上吹笛。湖麵反射的陽光照著他,在他蒼白的臉上塗抹上一層斑斕的色彩。

看到她,耶律煌緊皺的眉峰鬆開,期待的眼神一亮。

惜瑤過來想阻止燕燕,被耶律煌魁梧的身軀攔住,她頓時露出吃驚和不滿的神色瞪著他,可他隻是看著燕燕。

燕燕沒理會他們,在堤上下馬後,她徑直走下草坡,撥開蘆葦,循著笛聲走去。

愈走近,笛聲中傳遞的那份悲涼愈強烈,她的腳步也變得愈加沉重,但她仍繼續走過去,站在他的身後,注視著他消瘦的側影,忍不住雙目發燙,胸口仿佛雍堵著一塊巨石。

忽然,笛聲停下,他發出厲喝:”滾開!”

“不!”

他倏然轉身,怔忡地看著她,似不相信她的出現。”是……你?有事?”

她沒說話,摘下一片蘆葉遞給他。

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再看看她遞來的蘆葉,轉過臉去。

燕燕仍舊不說話,固執地將手中的蘆葉再往他麵前送了送。

他轉過臉看著她,再看看幾乎碰到他手指的蘆葉,終於接了過去,一如十年前那樣熟稔地略作修整,然後卷起來遞給她。

燕燕心頭一熱,接過他卷好的蘆葉,跪坐在他身邊,放在唇緣吹了起來。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她雙眼注視著他,優雅地吹著,音韻沉沉,如流雲回風,時而委婉連綿,時而高蕩起伏。他回望著她,喜悅如華美豔麗的陽光般,氤氳在他深沉悲涼的眸中,洋著清清的亮,浮著淺淺的光。

未幾,他舉起手中瑩白的玉笛,和上了她婉轉的蘆葉聲。

低回的蘆葉與清亮的玉笛相和,一曲《雲中君》蕩

氣回腸,餘音繞湖,如行雲流水,似長河落日。

“皇後真乃皇上的知音啊!”屹立岸坡上的耶律休哥讚歎地對耶律福新說,後者同樣神情激動。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陛下才會對皇後如此情深難忘!”一向冷僻的耶律煌也被眼前所見觸動,發出喟歎。

站在他們身後的惜瑤麵色陰沉地看著湖邊合奏的兩人,手裏卷弄的蘆葦被撕得粉碎。那嬌小的女人竟能用這種不起眼的葉子,與皇上精美的玉笛相和,奏出和諧美妙的曲子,她不得不因此而震驚,且嫉妒。

看來,她真的低估了對手!

湖邊,耶律賢放下笛子,靜靜地看著燕燕,眼波深情流轉,“十年一曲動魂魄,你比過去吹得更好了!”

“你也是。”她對他一笑,那笑容盈滿陽光,有說不出的優雅嫵媚。

他看著她,隨後神情一黯,低沉地說:“他明早日出時就會被斬。”

知道他在說耶律夷臘葛,燕燕心口隱痛,“我知道。”

“沒了他,誰是我的都點檢?”他側目凝望著湖麵,眼神淒苦。

燕燕知道失去耶律福新對他來說猶如斷臂失目,可是,如今的情勢下,不殺耶律福新難以平息朝中欲借題發揮的九帳貴族。

撇開心頭的悲憫,她說:“耶律煌。”

“他?”耶律賢轉過臉看著她,眉毛高揚,似不相信地問:“他幫著惜瑤阻攔你,排斥你,你還推薦他?”

原來那些事他都知道,卻一直裝傻不管不問!

燕燕惱怒地想,心中說不出是啥滋味,但此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撇開心頭的陰鬱,她客觀地說:“因為他忠於你,愛護你!”

一縷似惑似喜的驚色掠過耶律賢的眼底。她的回答如此簡單,卻沒能掩蓋掉那份怒氣,這說明她將他的利益放在首位,放在她個人的得失寵辱之前,這,怎能不讓他感動和震驚?

“燕!”他的唇顫抖,黑眸濕潤,眸光像湖水一般閃爍著深沉破碎的光。

燕?那隻有二郎用過的親昵稱呼出自他的口,另有一種溫柔,燕燕一時心潮起伏地看著他。粼粼湖光、曳曳蘆葦映襯著他青眉俊目、白皙尊貴的臉龐,那光耀中的陰晦,堅強中的脆弱無不令人砰然心動。

她克製著內心的起伏,故作輕鬆狀地問:“怎麽?你以為我是一個錙銖必較,心胸狹隘的女人嗎?”

“如果我那樣認為,就不會這般傾心於你。”他水潤的明目凝著她,如一束溫暖的光,令她渾身漾起一陣輕顫。

轉開眼,她將話岔開,說:“大牢不是皇帝該去的地方,今夜,就請陛下讓我去為他送行吧!”

“你?”她竟然猜到他今晚會去,而她的考慮的確有道理,隻是——

“大獄森森,你願意去那種地方?”他說出自己的顧慮。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是,我願意!”

“為什麽?”努力壓抑著澎湃的情緒,以至於他的聲音低嗄。

“我想見見他,感謝他曾救過你;還要告訴他,他永遠是你的朋友!”

“燕……”

感激與傾慕如一道浮光掠影劃過他盈淚的雙眼,他情緒崩潰地抓著她的雙手,將她擁入懷中。“謝謝你!”

這三個字出自他的口,重如千斤!燕燕以欣慰和感激回抱他。

她沒有對他說,她要去看望耶律夷臘葛,除了上述理由,更想化解他對賢寧的憤懣怨懟。冤魂不散,必擾生者,她要讓死者安心上路,以求賢寧平安無擾。

岸上的人們目睹這一幕,都深深地舒了口氣,轉身笑望彼此。

燕奴看看湖邊相擁的帝後,喃喃道:”果真是知音!”

惜瑤則麵露怒色,扔掉手裏的蘆葦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