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見如故



君若天上水,我如屋下井。

無因同波流,但求形與影。

二十年後的人間。

滎陽地界。

青冥穀間,春意盎然,微風卷起幾片芳菲,不著意流連忘返。翠柳梢頭黃鶯依舊,聲聲似似婉轉旖旎。桃紅一片大好,正似嬌媚的美人顧盼生輝。

“剪滌……”

渾濁的呼吸伴著灼熱的愛意,端逢坐在六角亭下,懷中攬著嬌妻,時而綿綿愛語,繾綣纏綿。

剪滌兩頰緋紅,蜷著身子貼緊他,嬌道:“夫君也真是,大庭廣眾的,叫旁人看著多不好。”

“這有何不妥,反該讓穀裏諸人都好好學學。”

“夫君……”剪滌的口氣幾分無奈,瞳中醉色依然。

端逢忽問:“自從嫁了我,剪滌可有後悔?”

剪滌稍怔,正起身子,如水的雙眸看向他,“夫君何出此言,二十年前是夫君在湘楚之地的竹林裏,將瀕死的我救回青冥穀,否則我活不到今天,現在我又得到夫君寵愛,已是三生有幸。”

“可是,你尚未有三十,我卻已到不惑之齡。”

“那又怎樣……這與年齡無關。”

剪滌嘟了嘴,那樣子更有一番韻味,看得端逢的心薰薰然,不由就道:“自打風兒他娘去世,我終日鬱鬱寡歡,若不是你,我不知還要消沉多久。”

善解人意的剪滌勾起唇角,再次投入到他懷中,嚶道:“先夫人溫良賢淑,隻可惜天不賜憐走得太早,但妾身願意接替先夫人,一心一意服侍夫君。”

“剪滌……”端逢心潮翻湧,就要低頭吻她,卻被一聲“爹!”給製住了。

下一刻就見一位青年從層層紅碧中穿出,腕上係著藍色的寶鐲。衣服青灰色調,布料價值連城,襯托出青年十足的不諳世事,想來也是初生牛犢心高氣傲,欲與天公試比高。

剪滌趕緊脫出端逢的懷抱,神色尷尬。

端逢薄斥道:“風兒怎麽如此唐突?”

青年的唇角浮出一抹不滿的弧度:“爹現在是有新歡了,還不曉得我娘在九泉之下怎麽想呢。”

“無禮!剪滌是你娘親!”

“娘——親——?”故意拖長音,儼然就是不屑與挑釁,“比我大不到十歲的娘親,還是個來路不明的山野之人?”

“風兒——!!”端逢氣得站起身來。

似有一陣冷意逼走了柳岸桃花的怡然,令剪滌不敢妄語,而青年卻道:“算了,反正現在爹的眼裏隻有這個女人,我和我娘,早拋諸腦後了吧。”轉身便走,令端逢怒發衝冠,大吼:“潮風!你這不孝之子——!!”

剪滌坐立不安,心下忐忑了良久,才敢立起身來,走到端逢麵前楚楚道:“夫君,是妾身不好。”

“你多心了……都怪我太寵那不孝子,他若再沒大沒小,你便名正言順教訓他。”

“妾身……不敢。”

她這樣謙卑,端逢也無計可施,隻得反過來慰道:“讓你受委屈了,我們回去吧。”

“是,夫君。”

二人執手而回,雖是濃情蜜意不改,可氣氛顯然被破壞太多了。

“已經二十年了,真如白駒過隙。”

蘭薰優雅的靠著軟榻,素手執著印花瓷杯,懶洋洋的喃喃。

“今日我請昔何前來共飲,其實是有事相求。算算時間,奇魄琉璃也該現世了。天界都知道,昔何你自小懷有天眼絕技,占卜術堪為登峰造極,還請不吝為蘭薰占上一卦,看我該從何處入手。”

與蘭薰對麵而坐的便是霧神昔何,他衣袂飄然,氣質如水,傾瀉的黑發,靈隱的深眸,俱是仙風道骨。此人統管世間的煙雲霧靄,平日裏卻又深居簡出,隻是與花神花弄影關係很好。

這二十年來他一直關心著花弄影的情緒,對天帝交予蘭薰的任務,也頗為上心。

占了一卦,昔何道:“人間的七十二福地之青冥穀,位於滎陽地帶,藏有玄機……卦象指示,星君若能以人類身份混入青冥穀,便有所得。”

“滎陽的青冥穀?以人類身份混進去?倒是有趣……”

於是翌日,蘭薰離開了北辰宮。

駕雲騰飛,雲遮霧掩碧層層,俯視神州大地,處處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早年在岐山闡教修道的時候,便聽眾散仙說過,九州四海非同小可,莫小覷了這世間。雖是三途六道,但六界之間還有無數的空間罅隙,交錯拚接,亦真亦幻。最後到底這世界多大,怕沒人能一一數說。

終於到了青冥穀。

眼下是個山穀溪澗,蟲鳴鶯啼,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一派旖旎寧逸,既蘊著把酒東籬的歸隱之感,也含了幾分雲隱仙蹤的神秘高玄。

蘭薰縱身躍下。

“救命!救命啊——!”

她故意裝作腳崴了,坐在地上高呼,順便弄亂頭發,佯裝出狼狽的模樣。

呼喊了片刻,就有人聞聲而至。

這是個身著青灰衣服的青年,兩臂抱在胸前,極致的玩世不恭,居然還哼著小曲。

“公子,救我一命——!”蘭薰喚道。

青年走來,卻如看到怪物般叫著:“你?!哪裏來的女妖!”

見這人說話甚是有趣,蘭薰抑不住了,串串可人的笑聲自唇角流出:“你這人,見了我怎不叫仙女,反倒叫起妖怪來了?”

“還仙女?!扯淡!你哪裏來的!老實自報家門,我們青冥穀的弟子可都是降魔高手!”

“你看不出我在求救麽?可否伸出援手?”

“你……你咋了?”

蘭薰佯作荒涼道:“小女子姓薑,名蘭薰,本是岐山門的下弟子,近日門內不幸,小女子被逼落荒而逃,來了此地已是狼狽不堪,再跑不動了,還望公子給個援手收留我。”

“想得美!青冥穀才不是你想

來就來的!”

蘭薰道:“公子豈能見死不救?”

青年道:“誰知道你是不是妖怪啊!”

蘭薰暗忖這人甚是冥頑不靈,正想著下一句要怎麽來說,卻忽而,眸中闖來一抹冷光。那般的陰冷懾人,驟雨鋒芒,連眨眼的時間都叫它奪了去。

下一刻,脖頸泛起森森涼意。蘭薰驚見一柄利劍從側麵指來,將自己限製住。

又聞一男聲道:“何人,報上名來!”不急不緩,漾著冰冷的鋒芒,沉沌又不失清朗,似是悄然將周圍的一切冰凍。

蘭薰定了片刻,從容仰臉,明豔的眼神正正撞上一雙眸子。

那眸裏,泛著淩厲逼人的冷光。

那眸裏,淌出若有若無的憂傷。

那眸裏,鐫了不死不休的痛楚。

那眸裏……照入輕盈的天光……

蘭薰猛地一顫,竟覺得似曾相識。

但畢竟脖子上被架了劍的,蘭薰隻得沉下氣來,再開口時,便是寵辱不驚:“公子這是做什麽?小女子並無惡意。”

黑衣青年道:“報上名來。”

蘭薰雅然道:“小女子薑蘭薰,落難負傷,誤闖了寶地,還請貴方可以將我收留。”

青衣青年道:“你到底是人是妖啊!”

“她不是妖。”黑衣青年將劍移開,道:“身泛清氣,當是修行之人。”

蘭薰立刻道:“還是這位公子通情達理,不像那些市井俗人,就會誤解別人。”

青衣青年氣得直跺腳,“你居然罵我!”

“算了。”黑衣青年道:“帶她去見義父,義父自會定奪。”

“如此甚合蘭薰之意,公子真是有容乃大,蘭薰在此謝過。”

見蘭薰頗會順著杆子往下滑,青衣青年咬牙切齒道:“我是大少主!這事我得親自過問,要走快走!”

“那就煩勞二位哥哥引薦了。”語氣又甜又嬌,逼得青衣青年氣不打一處出,氣鼓鼓而去。

黑衣青年收了劍,冷冷睨了蘭薰一眼,“跟我走。”遲疑了下又問:“需要扶嗎?”

蘭薰可憐道:“小女子想要寄人籬下,又豈敢麻煩公子。”

這人便轉身而走,那吃不透的冷意,以及深如汪洋的眸,竟讓蘭薰愈加覺得,這是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卻沒想就在這微微不留神的瞬間,蘭薰竟絆到地上的一塊石頭,結果才剛起身,便重心失衡的向前栽去。

“哎呀!”撞上什麽東西。

蘭薰一抬眼,竟是那人回身將她扶住。

她便這樣跌入他胸口。

四目相對,蘭薰突然生出種怪異的感覺——似乎是許多許多年前,她見過這個人!

倏爾意識到自己在他懷裏,蘭薰趕緊掙開,退了幾步福福身道:“是蘭薰不小心,唐突了公子。”

黑衣青年卻將手移到劍柄上,一字字逼問:“你沒受傷?”

(本章完)